三月三:戴柳斗草,纪岁祈年
三月三、二月二、五月五、六月六、七月七、九月九——我这系列写十个节日,超过一半是月日叠数的。宋兆麟等著《中国古代节日文化》说,它们只是源于“月日复数的阴阳组合。”即这些节日不像其他的有天文历法、生产生活等切实依据,除了宗教的神秘因素(道教阴阳信仰,以月日复数为吉利象征),其实就是数字相同重叠的好玩。这当中,我觉得“三月三”仅字面就特别动人,天然有一种轻俏鲜妍、丰盈清美的可爱情味。
关于三月三上巳节,我以前写《好春佳日:二月二·三月三》等已介绍过,现再据新买的《中国古代节日文化》和乔继堂等编《中国岁时节令辞典》,作一点提要补充:
远古先民在春天“巳”这时节,到河溪沐浴以消灾避邪,称为祓禊。最初乃巫教祈求生育的仪式,“是巫医用水疗法治愈妇女不育症的基本方式,名曰洁身洗垢,实为驱鬼求育。”由此衍生出野合之风,“会男女”甚至成为官方规定,同样发端于祈求人丁兴旺的原始信仰,故又称为求偶节。其起源可追溯到周代,《周礼》记载了女巫执掌的祓除沐浴,汉代郑玄的注指出是在农历三月上巳(上旬第一个巳日)。魏晋时,将上巳节日期固定在三月三,亦称修禊日,但原本的宗教活动发展为文娱活动,消除了求子的迷信色彩,只保留以新洁春水涤垢去病、祓除不祥之说,变成以曲水流觞、郊游饮宴为主的欢乐节日,“极视听之娱”(东晋王羲之《兰亭集序》)。到唐宋,因几个节日时间相近、游春的内容相同,上巳的踏青节等风俗被合并到寒食、清明,嬉游之况更盛。(明清以后,上巳作为节日淡出,但遗风隐约保留。如多处少数民族地区至今仍流行过三月三,虽然已加入各自的其他传说和仪式,但可谓“礼失求诸野”,参见李明天等编《海南椰文化·民俗三月三》。又如据杨宝霖先生说,老东莞人遇到不吉利的事会说一句口头禅“匹除”,就是祈福消灾的“祓除”保存在吾邑土语中。)
这一古代隆重节日的最早著名吟咏,是《诗经·溱洧》,其即上述野合会男女的背景,大意是:溱、洧两条河,春水涣涣;青年男女手持着“蕑”游玩,女子撩对方“去看看热闹吧。”男子说“已经看过了。”女子又说“再一起去呗。”在这样的说笑互撩中,相赠“勺药”。——对此诗的解说很多,这里选录一旧二新几本书,关于其内容、植物和写作手法的意见:
一是十多年前的一个三月三,刚好购得迟文浚主编的《诗经百科辞典》,解析说这是描写上巳节男女聚会的盛况与欢乐之诗,宛如一幅春秋时的风俗画;引宋人朱熹《诗集传》:“三月上巳之辰,采兰水上以祓除不祥。……士女相与戏谑,且以勺药相赠而结恩情之厚也。”又:“勺药,亦香草也,三月开花,芳色可爱。”另“蕑”,引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等说,是一种水边兰草(不是后来才兴起的兰花)。
二是撰此文前后买到的李文军等著《诗经中的植物》和高明乾等著《诗经动植物图说》,前者指出兰草和芍药是全诗两个支点,凭借它们,“作品完成了从风俗到爱情的转换,从自然界的春天到人生的青春的转换。”后者也谈到,诗从蕑转向勺药,“佩兰的淡出、芍药的淡入,表示爱情的达成,‘勺药’有约定的含义。”
这两种经典的上巳植物,兰草,清代孔尚任《节序同风录》说山东一带三月三仍会“士女采兰为佩,或戴之帽檐鬓边。”(这也可见上巳节有簪花的传统,宋人刘克庄《上巳》亦云:“暮归尚有清狂态,乱插山花满角巾。”江浙等地则以三月三为荠菜花生日,男女皆簪戴这种野菜花,见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至于两情相悦的勺药,一般认为即芍药,也有人说是牡丹,我曾在十余年前三月三游洛阳躬逢牡丹之盛,写过《梦中彩笔衣上香》记之。
其他上巳草木,如南朝梁萧纲《三月三日率尔成诗》云“采艾亦今朝”,我去春写《鼠情花,镇疫草》已谈过三月三(及清明)的艾草、鼠麴草等所制青团。又如苏轼贬谪海南时一首《海南人不作寒食,而以上巳上冢……》,结尾云:“记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开。”刺桐,在晋代嵇含《南方草木状》的最早记载里,其鲜红繁花已照亮了岭南的上巳:“三月三时,布叶繁密,后有花赤色,间生叶间,旁照他物皆朱殷。”
苏东坡的诗题指两广一带有的地方不是寒食上坟,而是在上巳,正反映了上巳、寒食、清明的节俗混合——这三个节日,依次后来居上、分别取代前者。清明原为节气,一般认为是因移入了上巳踏青、寒食祭奠等习俗,才在唐朝演变为节日。虽然也有说清明墓祭在先秦已存在,但有明确文献记载的是,寒食扫墓到唐初才成为定制,即并非普遍的古例,同为宋人的杨万里《三月三日上忠襄坟因之行散得十绝句》,说的就是三月三上坟兼游玩。这种古风现在犹存,我前年上巳期间在广西就留意到当地的扫墓;那次在柳州还看了与柳宗元关系密切的柳,写入《大唐两广,草木三生》中。
杨柳也确是这时的应景植物,上巳清明,柳绿怡人,最足观赏,我曾在上巳旧文引用过的南朝梁沈约《三月三日率尔成章》,就写到“高柳拂地垂。”宋代魏野《清明连上巳》则谓:“看柳折青丝。”更有名的,是唐人韩栩《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此诗背景,是寒食源于“改火”之制:先民四时钻木取火,冬天的火种用到暮春要改换,先禁火、吃冷的食物(即“寒食”),到清明再钻榆、柳得新火,并赐给百官。诗中“传蜡烛”即指此,而御柳则既是景物,也是礼仪之物,均为应节。
游春赏柳、钻柳取火之外,杨柳新长的枝叶,可供“折青丝”来簪插。这也原属上巳民俗而后来融入寒食、清明。整整十年前的此时,清明节恰逢三月三,我撰写《留连留恋西湖柳》,落款记古人有清明插柳的风俗,但正文未写这方面;此后(以及下来)写柳还有很多,这里重点要谈的,就是簪、插杨柳。——其他时节也有这习俗,但以此三节最为集中。
簪柳,指将柳枝或编成圆圈戴在头上,或扎成花朵状插于发髻,或直接簪在鬓边。关传友《中国杨柳文化》认为,由于柳树繁殖力强,以及柳叶的形状,远古人们将其视为生殖象征,所以有上巳戴柳。(“巳”之意与生育子嗣有关,此亦乃前述上巳生殖崇拜起源的体现。)
到唐代,戴柳也和上巳节一样淘汰了原始内涵,变为只有避灾祈福的意味。据新、旧《唐书》和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等:唐朝的三月三上巳祓禊制度,皇帝会赐臣子柳圈,据云戴了可免虫毒瘟疫。宋代张炎的《庆春宫》词,写了食杏酪(杏仁乳酪或粥)、卖饧(麦芽糖)、飞仙(荡秋千)、水边洗裙等分属清明、寒食、上巳的节俗,可见三节的融合;该词之序说:“都下寒食,游人甚盛,水边花外,多丽环集,各以柳圈祓禊而去。”说明宋朝已将戴柳圈的上巳风俗转到寒食。
我之前元宵篇写宋代流行簪戴人工制的雪柳,估计是因那时北方的杨柳还未长成,到上巳寒食清明,则可以戴真柳了。此亦广义的簪花文化,虽然寒食、清明也有狭义的簪花,如宋人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之春日其七:“寒食花枝插满头。”但不如簪柳的影响大、延续到后代,如清人顾禄《清嘉录》记清明:“妇女结杨柳球戴鬓畔,云红颜不老。”——戴柳还包含了去除疾病、驻颜延年的祝福,故民谚有云“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
插柳,是也如我元宵篇所记那样,将柳枝插在门上或屋檐。宋代的《东京梦华录》、《梦梁录》等都有载,特别是周密《武林旧事》记寒食节:“都城人家皆插柳满檐,虽小坊幽曲,亦青青可爱。”这话本身也很可爱。这种正面描写之外的“负面”情感,则如张炎的《朝中措》词,写清明时节,“人生苦恋天涯”,“折得一枝杨柳,归来插向谁家。”这是沦落孤苦的遗民心情,无处插柳即无家可归,以此“写尽了国亡家破、漂泊天涯之人的羁旅乡愁,是一曲流浪者的乱世悲歌。”(易蓉等《宋代节序词研究与欣赏》)
张哲俊《杨柳的形象:物质的交流与中日古代文学》说,清明插柳是从宋代起广泛流行的。“清明与杨柳的关系最为复杂,喜悦与悲哀两极对立的情感混合在一起”:既祭墓悼亡,又“上坟时欢欢喜喜地簪柳,纵酒为乐。”举杨万里的《清明雨寒八绝句·其二》:“一年好处君知么,寒食千门插杨柳。”指出“清明的悲喜情感源于杨柳的两种意义:杨柳是思念之物,引起思念死者的悲哀。杨柳也是驱鬼除疫之物,保佑生命的安康。”
这两种意义具体而言,一方面,如石志鸟《中国杨柳审美文化研究》所云,从先秦开始、到汉魏六朝普遍在平民坟墓大量种植杨柳,以其旺盛生命力寄寓灵魂早日托生,故柳宜于祭祀。另一方面,在东亚古代文化中,杨柳是神佛之木,可辟邪驱鬼。另外,清明门上插柳应还有为亡灵招魂指路之意。
此风同样流传至今,晚清东莞人邓淳《岭南丛述》记:“三月上巳祓禊,清明插柳于门前。”去年清明,我到祖屋拜祭,就发现旁边几户人家的门楣插着柳枝。前一天还与友人谈起南粤有些地方保留这种风俗,旋即就在本地见到了:我以往清明都去墓园拜山上坟,去年因防疫措施规定,不能前往而改为回祖屋,才首次发现老城还有这一可喜古风。
插柳和簪柳盛行,自然会出现柳枝的买卖。吴钩《风雅宋》说宋代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有两处卖鲜花的小摊;但我去年清明细看该画的仿真复制品,觉得其中城门外路边的摊上之物,看形状应是柳条。说不定祖屋旁人家就是从这种延续宋风的柳枝摊档买来的。
插柳的用意,还包括纪念介子推(传说中为隐居不仕而以身殉志的寒食禁火主角)、避火、明目、迎玄鸟(家燕)等。而我喜欢的另一说法是纪年。宋代赵鼎写广东的《寒食书事》:“寂寂柴门村落里,也教插柳纪年华。”那寂寂中的柳枝与年华,让人回味。簪柳、簪花亦然,以此祝福珍惜韶光。陈西平《中国传统树木民俗》认为,戴柳是宋代寒食举行成年冠礼的遗存,这一仪式由成年标志演变为“纪年华”,再演变为祈求红颜永驻。民国广东《怀集县志》也载:“清明,插柳门楣……头每簪花,谓之记年。”这种用花木标记岁月的意思挺好。
——本文开头说,三月三给人清妍丰美的感觉,这缘于上巳的春水涣涣、天气的清清明明,也缘于花草树木等万物繁茂;花和木都写过了,接着该谈一下草,才符合踏青之“青”(广州人称清明扫墓为“行青”,此语亦甚佳。踏青本来自上巳节,后来并入清明,与到郊外扫墓结合而成郊游)。
草,如本文题目,要写的是斗草,又称斗百草。这是古代儿童、女子的一种游戏,有谓《诗经·芣苢》“为儿童斗草嬉戏歌谣之辞,则周初已有此戏。”(顾文豪《风物正闲美》转引清人翟灏《通俗编》等意见。)也有说是起于汉代,唐宋最盛。它多在春夏草长的几个节日进行,如较早记载斗草的南朝梁宗懍《荆楚岁时记》说是在五月五。而几位宋人,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的春日其五:“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孙斗草来。”背景为社日;李清照《浣溪沙》之“海燕未来人斗草”,则是在寒食;柳永《木兰花慢》记清明,“艳杏烧林,缃桃绣野”的好景,“倾城、尽寻胜去”的万家出游寻芳探胜,有“斗草踏青”的“欢情”。
上巳亦是斗草时,明代瞿佑《四时宜忌》载:“《荆楚记》曰,三月三日,四民踏百草,时有斗百草之戏。”清代孔尚任《节序同风录》也说三月三:“踏青,为斗百草之戏。”
斗草的具体情形,尚秉和《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谓“今则茫然矣”,将之作为“古戏失传”的一种。综合其他资料,大致可知道:斗草分为武斗与文斗,武斗是将草互相打结拉扯,比草的韧性,先断的为输;文斗是比品种的丰富和新奇,及掌握的名目多少,拿得出、说得出较多的为赢。这里面包括斗花,范成大那诗的斗草结果就是满地花枝。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记唐朝“长安士女,春时斗花,戴插以奇花多者为胜。”(即斗花同时也是簪花。)宋人张炎《解语花》云:“筹花斗草,几曾放,好春闲了。”《暗香》云:“但趁他、斗草筹花,终是带离索。”都将斗草与斗花并列。
张炎这两首词还可一说的是,前者下写“旧愁空杳”、“余情暗恼”,回想年少时光,“惊梦回,懒说相思,毕竟如今老。”按孙虹等《山中白云词笺证》所释,这是他回忆南宋灭亡前的自家幼姬,以离合之情寄兴亡之感。后者下写“纵到此,归未得,几曾忘却。”也是以斗草带出“孤寂”中的“忆昨”,无奈的别离与难忘的思忆。
北宋的二晏父子都写过斗草,情调则似随两人的遭际迥异而颇有区别。晏殊《破阵子》:“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描述从社日到清明的春光中,“东邻女伴”的斗草之欢。由该词可感受这位神童、名相的一贯雍容气象、闲适风格,有一份清新明媚的婉丽温润。
他的儿子晏几道,《小山词》第一首是《临江仙》,头两句是:“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记与一位少女相遇的场景,春日斗草、秋季穿针(指七夕乞巧),留下靓妆羞脸的美好记忆;然后下阙写水流春远、酒醒屏空、佳人别去,唯落得“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的惆怅收场。从开始的斗草惊艳、刻骨铭心的初见,到念念不忘的爱慕、美景消逝的哀凉,奠定了整部词集的风格,见出这位既痴情风流、又惊变落魄的公子,一贯的伤情忆往,总是浸淫于前尘旧梦的怃然沉郁。——与张炎一样,都是别有怀抱的伤心人,皆以斗草展现岁月的流逝、身世的变幻,是另一种“纪年华”了。
岁时节令亦属追记年华的重要刻度,我写这个系列,经常就某个节日查回自己的昔年日记、旧时文章,从中低徊重温和慨然记起很多已淡远的人、事、物,颇生感触……虽然因之每每生情何以堪的深重叹息,带来时光与记忆的打击,但却也是一种对生命很好的打量。这自然包括三月三,历年多有远方探花、周边戏水、踏青聚游、书文乐事,不多琐述了;但其中有一个上巳节很特别,是七年前到农业部门报到后、次日正式上班,恰逢三月三,以是欢悦,令这个农历日子对自己别有意味。
而今写此文则发现,其实三月三在种种水情、花事、春游、艺文之外,还有农业的内容。清代喻端士《时节气候抄》记三月三:“于水侧祷祀,以祈丰年。”宋兆麟等《中国古代节日文化》更在上巳篇的最后专列一节“祈年”,指出此节除了祈求生育,还有一个主要目的是祈求农业丰收;转引江南嘉定“三月三上巳日,听蛙声占水旱”等记载,说这同样来源于上巳求子,因为按照原始先民思维,农作物像人一样通过交媾生产下一代,加上事物感应观念,相信人的交媾能促进农作物的丰收,故在是日“祈年”。
甚喜原来自己履新事农的三月三,亦为农事节。遂从古籍中查找一下这天的具体农事,虽然也知这样的日期之说是虚妄,但既然恰巧,可视为神秘天意相系之趣。所翻两种宋代农书,温革的《分门琐碎录》和吴怿《种艺必用》,虽然有的内容在前人著作已载,但不妨以之为例,检得上巳涉及的,有桑:“以三月三日雨卜桑叶之贵贱。”有蚕:“三月三日,天阴而无日,不雨,蚕大善。”有竹:“正月一日、二月二日、三月三日皆可种竹,无不活者。”有瓜:“种瓜宜用戊辰及三月三日。”——读这样质朴的记载,令人有祈农之欣。
又恰好,因前述的苏轼海南上巳诗写到刺桐,查得清代屈大均《广东新语》记:“(海南)琼州田家,以刺桐叶粪田,门巷多种之,耕时视其花为候。”并引明代海南人王佐咏刺桐诗:“离披风火寒生焰,烂漫晴霞暖闹空。地僻喜无车马到,闲看花候毕农功。”即刺桐与农事有关,不仅叶可做肥料,上巳花开还是农人耕作的农时标志。
——以上包括了经济作物、粮食作物和观赏植物,荟萃于上巳,并生而葳蕤,足慰农人之喜眼。写了近一年的节花小札、又一轮的沉浸于古代节令,至此乃可怡然收摊,继续务农去也。
来源:沈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