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来道君子菜
记忆中炎炎夏日的漫长暑假,奶奶的餐桌上,经常有一味豆豉炒苦瓜,最后是用浓浓的糖水来勾芡的,所以味道保准是又咸又苦又甜。我有点搞不懂的是,明明就是为了掩盖苦瓜的苦涩味所以用上重口味的豆豉和糖,但何苦又要吃苦瓜呢?奶奶给我的回答是:“夏天就要吃蒲突!”奶奶用东莞方言所说的蒲突(嘉靖《广东通志》),就是苦瓜(广府人亦称凉瓜),又写作“蒲达”(《莞城志》、詹伯慧《东莞方言词典》)、“菩荙”(屈大均《广东新语》)等。
据东莞著名农史专家杨宝霖考证,粤语“浮”音为“蒲”,“苦瓜之肉,表面浮而突起,似以‘浮突’为是”(《广东外来蔬菜考略》)。“浮”为“蒲”的本字,粤方言保留上古重唇音。汉代把梵语BUDDHA 译作浮屠,可见当时“浮”读重唇。这个字在今日粤语中仍流行,如“今晚几时蒲头啊?”(今晚几点出来玩?),“蒲头”即为“浮头”之意。“浮”字在古汉语里有“游荡”的意思。
苦瓜,“原产南番,今闽广皆种之”(李时珍《本草纲目》),又名锦荔枝、癞葡萄。《救荒本草》云:苦瓜“叶似野葡萄叶,……结实如鸡子大,……状似荔枝而大,生青熟黄,内有红瓤,味甜,采荔枝黄熟者,食瓤。”如今,江浙一带仍有人采苦瓜黄熟者食瓤,味甜不苦。
据研究,元明时代广东人已把苦瓜入菜;明清之时,江浙一带仅把苦瓜种来观赏。王世懋(今江苏太仓人,明代文史学家王世贞之弟)《瓜蔬疏》云:“锦荔枝者,外作五色蜂窠之状,内子如鳖虫,人甚恶之。不知闽广人以为至宝。去实用其皮、肉煮,肉味殊苦,广人亦为凉。”清末东莞探花陈伯陶在《东莞县志》云:“六月……芭蕉子垂,苦瓜入馔,早禾乃登。”明末清初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记载道,粤人夏天喜吃苦瓜,是因为“以苦味解暑”。难怪我的奶奶就算不喜欢苦瓜的“苦”,也千方百计地让我们在炎炎夏日吃上“蒲突”了。
苦瓜初传入之时,估计多是形体短小的品种,“结实如鸡子大”,“状似荔枝”,故名为“锦荔枝”。到明代中叶,已培育出狭长的品种。80 年代东莞的大顶苦瓜为一大宗出口农产品。癞葡萄之名应因“叶似野葡萄叶”,而果实又不如葡萄那般拥有光滑的外表而来。“癞”一词,除了感觉像“生癞”一般让人毛骨悚然之外,还有点此物“无赖”之感。“癞葡萄”与“锦荔枝”两名,似乎一个是讨厌苦瓜之人所起之名,一个是欢喜苦瓜之人所起之名。时至今日,世人对苦瓜的厌与喜,岂不还是如古人那般,“甚恶之”VS“以为至宝”?
大体苦瓜历来还是最受广东人欢迎的。番禺人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还赞颂苦瓜既有“君子之德”,又有“君子之功”,更能解岭南地区的暑气,称之为“君子菜”:“其味甚苦,然杂他物煮之,他物弗苦。自苦而不以苦人,有君子之德焉。……其皮其子皆益人,又有君子之功。”
相比君子菜,今人又把苦瓜称为“半生瓜”——当你并不觉得苦瓜难吃的时候,大概人生也就走过一半了。香港歌手陈奕迅的《苦瓜》是这样唱的:“真想不到当初我们也讨厌吃苦瓜,今天竟吃得出那睿智,愈来愈记挂”。苦瓜黄熟后,红瓤味甜,大概也是只有在尝到苦的极致之后,才能真正体味到甘吧。“到大悟大彻将一切都昇华,这一秒坐拥晚霞,我共你觉得,苦也不太差。”——《苦瓜》的旋律仍然回荡……
锦荔枝(苦瓜) |中国画| 梁基永
东莞《莞城志》记载,1949 年11 月下旬成立的莞城市人民政府,辖区里的博厦乡包括博厦村、何屋塘、圳头、蒲达市、鳒鱼洲。蒲达即苦瓜,蒲达市不即是“苦瓜市”?莞城居然有个“苦瓜市”!带着这个有趣的想法,又继续翻阅资料。詹伯慧《东莞方言词典》“蒲达”条目云:“莞城镇旧时有地名蒲突(蒲达)市,原以产苦瓜出名。”另一条目“蒲达市”又云:“东莞市旧地名,在莞城镇西南部,现名‘围仔’。该地曾以种植苦瓜产量高,质量好而驰名,至今巷口仍保留‘蒲达市’石刻一块。” 上世纪80 年代出版的《东莞农业志》载:莞城镇以城西博厦一带为蔬菜生产区。
今日的博厦社区,农田早已不见踪影,万江大桥上车水马龙,人们早已不记得“蒲达市”的辉煌了。但我仍然好奇,那块写着“蒲达市”的石刻,如今不知身在何处?若可寻获,起码可以告诉后世子孙,这里曾经种有很多“蒲达”。另外,孩子们都不喜欢吃的苦瓜,原来就是我小时候也不喜欢吃的“蒲达”啊。
盛夏烦热,人到中年忆起儿时事,翻翻书本,听听流行曲,把对又咸又苦又甜的“豆豉炒蒲突”的记忆作进一步延伸,不期而遇地发现苦瓜有这么多有趣的记载。阳台上盆盆罐罐很多,早已荒芜。半生走来的此情此刻,撒下一些苦瓜的种子,不求入馔,只求欣赏结瓜后的那一身浮突玲珑,好向读者们继续絮叨絮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