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华之色瓜鼠簪
编者按
《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是扬之水先生的力作,首次对过往不受重视的宋元明时期金银首饰等进行全面梳理,分类、取名,分析其样式、设计与制作,旁及相关的绘画、雕刻、器物、诗文等,从中重现古人的艺术与时尚,反映社会生活的细节。当中有很多花果题材,让人倾倒于古代女性的簪花风流,《耕读》2016 年夏季卷曾从这部三卷本的卷一“宋元金银首饰”选印过一篇《合欢钗头双荔支》。
现逢庚子鼠年,重温此书时,恰好在卷二“明代金银首饰”发现一组介绍瓜果与鼠合组的金簪,非常应景:鼠对应今年的农历生肖,瓜则是《耕读》关注的农作物。作者细致讲解这些金簪的工艺,还旁征博引、采录文献谈了鼠的知识,娓娓道来,让人既长见闻、受熏陶,又能领受一份“喜乐、吉祥、祝福”:这些瓜鼠题材的簪子,“是寓含丰年富足之意”的“田园趣味”。——这也正可视为我们农业文化的情味。
金瓜鼠簪一对(图1) 广东普宁明墓出土1
明以前,以鼠入画者不多。《宣和画谱》卷一七著录宋徐崇嗣“《茄鼠图》一”,但作品似不传,未知图式究竟。瓜鼠题材的流行,大约要到明代2。吉林省博物馆藏明初花鸟画家孙隆的一幅《花鸟草虫图》长卷,中有瓜鼠草虫,虽为长卷中的一段,但以构图的完整,实在也可独立成幅。图绘于洒金笺,一根瓜秧串起瓜叶、瓜实、头顶着花朵的瓜瓞,又有飞舞着的双蝶,豆娘,田垄间的螽斯,更以满纸绿意中的一只小鼠添得机趣。此图用的是没骨法,敷色鲜润,细节刻画入微,特别见出观察与写实的功夫,作为画“眼”的小鼠则尤其有神(图2)。不过鼠的毛色不似家鼠,尾巴不似松鼠,如果把它看作写实之作的话,那么也许可以说这是以黄鼠为模写对象。《本草纲目》卷五一《兽部》“黄鼠”条曰,“黄鼠,晴暖则出坐穴口,见人则交其前足,拱而如揖,乃窜入穴”;“黄鼠出太原、大同,延、绥及沙漠诸地皆有之,辽人尤为珍贵。状类大鼠,黄色,而足短善走,极肥。穴居有土窖如床榻之状者,则牝牡所居之处。秋时畜豆、粟、草木之实以御冬,各为小窖,别而贮之。村民以水灌穴而捕之。味极肥美,如豚子而脆。皮可为裘领。辽、金、元时以羊乳饲之,用供上膳,以为珍馔,千里赠遗。今亦不甚重之矣”。所谓“今”,应是作者生活的时代,即明中期以后。黄鼠系松鼠科,耳廓小,体细长,尾巴长短不超过体长之半,全身毛为草黄色,间杂褐黑色。头和眼都比家鼠大,因又有“大眼贼”之称。黄鼠模样与习性都很可爱,并且有过为人所珍重的一段历史,则它被撷入画事,自有可能。孙隆是明宣宗时的内廷画家,而宣宗也有瓜鼠题材的画作,如故宫藏一幅《鼠石图》,不过与鼠相配的是锦荔枝,亦即苦瓜。鼠与瓜果的结合,当是寓含丰年富足之意。
瓜鼠题材用作造型艺术,通常是以瓜为器型,鼠为器柄,如常州博物馆藏白地黑花褐彩瓜鼠水盂,又许昌出土白地黑花褐彩鼠柄瓜壶残件3(图3、4)。《天水冰山录》“盃爵”一项列出的名目有“金瓜鼠双耳盃一个”,它的造型大约也如此类。湖北蕲春明刘娘井墓出土的一件银瓜鼠盒便是盒为瓜型,鼠为盖钮4(图6)。用于金银首饰,则即传统瓜头簪的踵事增华,便如广东普宁明墓出土的这一对金瓜鼠簪。金簪簪首以一枚金片打作瓜“像生”,顶覆瓜花和瓜叶,瓜棱上錾刻锥点纹,两侧又各缀一个小瓜。一只小鼠伏在大瓜之上,一只蜜蜂落在大瓜之下,蜜蜂的翅膀上錾刻细线以见轻薄的质感,老鼠的身上和尾巴细施毛雕,且镞镂出眼眶,原初大约是嵌珠的。簪脚两支俱失。以它的构图元素而论,几乎是孙隆瓜鼠草虫图的集合,不过依照簪首造型设计为适形图案,动静得宜,情节宛然,——宋人花鸟小品所喜欢的藏在细节里的一点讨巧的小趣味,也安排在此中。而锤、錾的运用灵活,使得它依然保存了写生意趣。
金累丝石榴松鼠簪一对(图5) 杭州桃源岭明墓出土5
松鼠入画,今所见最有名的一幅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元钱选《桃枝松鼠图》6。同时及以后绘画中的松鼠也多是与瓜果谐配,如葡萄、荔枝、石榴。这一题材也常为装饰艺术所采用,如河北省民俗博物馆藏明末青花石榴松鼠纹瓜棱罐7,可以看到它与金簪设计构思的相似,不过纹样却不很追求写实,石榴叶便如瓜叶一般(图7)。
金银首饰中的瓜鼠图案稍加变化,即成石榴松鼠,如出自南京郊区的一支明代金步摇8。步摇已失簪脚,簪首也稍残。花和松鼠均累丝作,不过松鼠乃至整个步摇的造型可能都已不是原初的样子(图8)。桃源岭明墓出土的金累丝石榴一对均失簪脚,从形制来看,所存圆管原当内插银簪脚。簪首石榴的花、叶和松鼠均系打作成形,花、叶加焊素边丝,松鼠的身子和尾巴并施毛雕。中空的石榴则是用堆炭灰的办法堆垒成型。即先把木炭碎磨成粉,加入白芨,用水调成面糊,手捏成型,干燥后再绕码丝,继用小药筛匀筛焊药,加焊后内里炭粉做成的模型化成灰,于是留下表层的码丝轮廓,便是一颗“玲珑石榴”。最后把各个小件攒焊在一起,底端再接焊一支锥形簪脚。同出尚有一支金累丝石榴簪(图9),按照当时习用的名称便可以呼作金玲珑石榴簪9。
金瓜鼠簪(图10)上海电视大学松江分校出土
此金瓜鼠簪一支,与金瓜果松鼠簪一对先曾发表在《上海文博论丛》,后又著录于《上海考古精粹》,图版说明称作“松鼠石榴金簪”“动物石榴金簪”,时代定为南宋10 。
“松鼠石榴金簪”一支,细审簪首图案,所谓“石榴”,其实是瓜瓞一对。“松鼠”,似乎也以认作老鼠为宜。瓜叶之间的小鼠意态传神,且瓜叶一丛特有几枚镞镂出孔洞以象虫啮。粗金丝做成卷曲的瓜须,并用作簪首与簪脚的固定,其方式正与元式簪相似。它是金瓜鼠簪中构图最为活泼的一例,也最有“像生”之趣。又“动物石榴金簪”两支,实为样式、尺寸、重量相同的金瓜果松鼠簪一对。所谓“动物”,乃是松鼠。石榴两颗之外,还有两枚甘瓜。瓜花一朵开在中央,周围点缀瓜叶(图11)。簪脚有“宋贰郎”铭。从式样与工艺以及同出的其他饰品来看,三支金簪的时代应不早于元,今初步推定约当元末明初。
《宣和画谱》卷一五《花鸟叙论》曰:“花之于牡丹芍药,禽之于鸾凤孔翠,必使之富贵,而松竹梅菊,鸥鹭雁骛,必见之幽闲,至于鹤之轩昂,鹰隼之击博,杨柳梧桐之扶疏风流,乔松古柏之岁寒磊落,展张于图绘,有以兴起人之意者,率能夺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临览物之有得也。”这是宋人对花鸟画之意义的一种认识。两宋时代的花鸟翎毛常见的是小幅作品,当日或多用于卧屏、团扇,装饰意味很强,而作者本身的寄意抒情并不多,所谓“夺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临览物之有得”,注重也在于欣赏的方面。元明金银首饰的设计,对两宋花鸟草虫之作颇有借鉴,图式的取用是其大要,当然也很有精神相通之处。虽然到了明代,工艺品纹样特别强调的是喜乐、吉祥、祝福之意,但瓜和瓜鼠题材的金银簪子在造型设计与图样安排上仍能更多保持从花鸟画中带来的田园趣味,并且不断出新。作为一幅头面的配角,这几枚“绿叶”便总能把“红花”衬托得鲜灵。
注 释
[1] 《广东省博物馆藏品选》,页197,文物出版社一九九九年。本书照片承广东省博物馆提供,凌霄摄影。
[2] 朱彝尊《朱碧山鼠啮甜瓜觥铭》“瓜蔓生,瓜蒂结,相鼠有齿瓜上啮”(《曝书亭集》卷六一)。朱碧山为元代著名银匠,那么这时候已有以此为题材的酒器制作,只是这一做法尚未流行。
[3] 郭学雷《明代磁州窑瓷器》,页72,文物出版社二〇〇五年。按常州藏品又见《常州博物馆五十周年典藏丛书·瓷器》,页47,文物出版社二〇〇八年;该书定其时代为元。
[4] 《中国美术全集·工艺美术编·10·金银玻璃珐琅器》,图一六五,文物出版社一九八七年。
[5] 照片承浙江省博物馆提供,郑旭明摄影。
[6] 又元贡性之有《题画葡萄松鼠图》诗。
[7] 穆青《明代民窑青花》,图七八,河北人民出版社二〇〇〇年。
[8] 《明朝首饰冠服》,页76。按图版说明作“花树形金冠饰”。
[9] 《天水冰山录》“金簪”一项列有“金玉玲珑榴簪”。
[10] 何继英《上海市松江区发现的南宋窖藏金饰件》,页49,《上海文博论丛》二〇〇四年第一期;上海文物管理委员会《上海考古精粹》,图二九七,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二〇〇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