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庚的北平食事
编者按:周松芳,学者,近年侧重于饮食文化,著有《广东味道》《岭南饮食文化》等。限于篇幅和体例,经征得作者同意,本文有所删节。
东莞先贤容庚先生1922年携《金文编》北上京华,名动学林,并藉以顺利留京深造然后从事研究和教学工作,直到1946年南归,旅食京华长达22年之久。旅食旅食,食乃大事,特别在南北饮食差异极大的当年,钩沉容老北平食事,也是件颇有意味的事儿。
一
北上京华之前一直未曾离开过本府本邑的容老,按理说在北平应该莼鲈之思甚重,常赴粤菜馆觅食才对,而且单从他的朋友兼同事邓之诚的日记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北平先后出现过不少粤菜馆;邓之诚常去,可容老愣是未见一去,无论从邓之诚等人的日记还是新出的《容庚北平日记》,我们都未见丝毫踪迹。何以故?细思之下,原因大约二:一是初居东莞会馆,日日得食正宗地道的家乡菜;二是后来得以常去高大上的谭瑑青府上吃足以表征“食在广州”的谭家菜,那入乡随俗的粤菜馆的市味,自然不吃也罢。
关于谭家菜,邓云乡的《谭家鱼翅》(《云乡食话》,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介绍得最好。文章说,谭家菜的叫法和历史并不太长,也只是三十年代初才叫出名的,而且还是文人末路的产物:“谭瑑(一般写作瑑)青先生穷了,才想出的办法,叫如夫人赵荔凤女士当(掌灶),大家凑分子,一起吃谭家的鱼翅席,开始还都是熟朋友,后来才有不认识的人辗转托人来定席……大概直到解放前,也从未公开营业过。”谭瑑青,名祖任,以字行。广东南海人,同治甲戌(1874)科榜眼谭宗浚之子。谭宗浚曾督学四川,又充江南副考官、云南按察史,著有《希古堂文集》《荔村诗集》。做官之余,一生酷爱珍馐美味,亦好客酬友。谭瑑青幼承家学,既是一位饮馔专家,又是一位著名的书画鉴赏家和著名的词章家。跟他同样旅居北平的同府好友东莞伦哲如《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中说:“玉生俪体荔村诗,最后谭三擅小词,家有籝金懒收拾,但付食谱在京师。”所说谭三,即谭瑑青,因其行三。玉生是其祖父谭莹的字,曾入两广总督阮元之幕,大受器重,著有《乐志堂诗文集》。伦哲如在诗注中说:“瑑青有老姬善作馔,友好宴客,多倩代庖,一筵之费,以四十金为度,名大著于故都。” 饮食文化大家唐鲁孙先生的《令人难忘的谭家菜》(《天下味》,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更是对谭家菜推崇备至:“近几十年来,川滇一带讲究吃成都黄敬临的姑姑筵,湘鄂江浙各省争夸谭厨,如果到了明清两代皇帝都的北平,要不尝尝赫赫有名的谭家菜,总觉得意犹未足。”并述其形成,首先是罗致了曾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杨士骧家厨的淮扬菜名家陶三以为己用,其间爱姬赵荔凤偷师学艺有成。其次是家姐谭祖佩嫁与岭南大儒陈澧文孙陈公睦,陈公睦也以鼎食之家而精割烹之道,而实践者则非谭祖佩莫属;谭祖任携如夫人带艺投师家姐,终兼淮扬岭南之长,自是一鸣惊人,成就谭家菜盛誉。
谭瑑青谭优贡出身,清末进邮传部作过员外郎,辛亥后又作过议员,北洋政府时代,也都在各部当差,当过财政总长李思浩的机要秘书,北伐后又到平缓路局担任专门委员,收入都还不错,但1926年民国政府迁都南京之后,便失业赋闲在家,经济自然变得窘迫,至有托陈垣出让藏品:“江门手书卷(有木匣)奉尘清赏。任日来颇窘,乞为我玉成之。敬上励耘先生。祖任顿首。(一九二七年一月)卅。”(陈智超《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56页)这时朋友们凑钱按期到他家吃鱼翅席,每人四元,名叫“鱼翅会”,着实能帮得上忙;为了凑够人数,还亲自邀同乡、辅仁大学校长陈垣“加盟”:
援庵先生:久违清诲,曷胜驰仰。傅沅叔、沈羹梅诸君发起鱼翅会,每月一次,在敝寓举行。尚缺会员一人,羹梅谓我公已允入会,弟未敢深信,用特专函奉商,是否已得同意,即乞迅赐示复。会员名单及会中简章另纸抄上,请察阅。专此,敬颂著安。祖任再拜。(一九二七年)一月二日。
会员名单:杨荫北,曹理斋,傅沅叔,沈羹梅,张庾楼,涂子厚,周养庵,张重威,袁理生,赵元方,谭瑑青。
并申明:“定每月中旬第一次星期三举行。会费每次四元,不到亦要交款(派代表者听)。以齿序轮流值会(所有通知及收款,均由值会办理)。”不久,譚瑑青在一封回信里说:“手示及钱、赵两册并席费肆圆均照收。座无车公,殊减色也。张辟非瑑屏,前途减至叁拾伍圆,如晤兼老,乞一询其有意收购否?匆复,敬颂援公先生著安。祖任谨上。(一九二七年元月)廿七。”参文意,当是陈垣未及与席,但席费照奉!
唐鲁孙先生说:“到了民国十七八年,谭瑑青玩日愒月、花光酒气的生活再也支撑不住,于是把西单牌楼机织卫住宅,布置了两间雅室,由其如夫人亲主庖厨。名义是家厨别宴,把易牙难传的美味公诸同好,其实借此沾润,贴补点生活费倒是真的。”这个时候,也就更需要陈垣这样的同乡大佬站台帮衬了。陈垣虽然身居辅仁校长高位,但按年龄,尚属同乡后学,故不仅亲自参会与席作贡献,也确实在利用自己的影响拉大腕帮站台:“丰盛胡同谭宅之菜,在广东人间颇负时名,久欲约先生一试,明午之局有伯希和、陈寅恪及柯凤荪、杨雪桥诸先生,务请莅临一叙为幸,主人为玉笙先生莹之孙,叔裕先生宗浚之子,亦能诗词、精鉴赏也。(一九三三年一月)十三晚。”(致胡适)(陈智超《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59、178页)也曾单独假座谭宅请客,如顾颉刚1931年10月4日记:“到丰顺胡同谭宅赴宴。……今午同席:孟心史、尹石公、黄晦闻、洪煨莲、邓文如、马季明、许地山、谭瑑青、予(以上客),陈援庵(主)。”
而从陈垣信中“在广东人间颇负时名”一语可知,谭家菜是得到了广东人的高度认可的,说是“食在广州”的代表并不为过。而每位四元每席四十元的鱼翅席是个什么档次呢?邓云乡先生说:鱼翅是比较贵重的海味,过去北京各大饭庄最讲究吃鱼翅,所谓“无翅不成席”。尽管如此,一般的鸭翅席,即既有鱼翅羹,还有沙锅全鸭,也只需十二元,即便在东兴楼、丰泽园这些一流饭庄子吃高级的“红扒鱼翅”酒席,也只须二十元,四十元一席已比大饭庄子贵出一倍多了,而且还一月只办一次。则不仅昂贵,还来个“饥饿营销”,令很多想吃而不得,甚至遗憾一辈子;比如中国历史地理学的奠基者之一谭其骧教授,就是其中的一个,并在给邓云乡先生《文化古城旧事》所作的序言中,缅怀春明旧事,还把这件憾事写了进去。谢国桢先生倒托尊师傅增湘的福,得以多次侧身其间,因为傅老作为鱼翅会的发起人之一,掌握每次出席的情形,出现空缺,反正钱都交了,拉上弟子侍座,何其美好!故谢刚主先生后来便常常跟他的弟子如邓云乡等说起——真是难忘,又怎能忘怀!
二
相比之下,作为谢刚主同辈好友的容庚,则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吃谭家菜的频率,恐怕还高过鱼翅会诸公呢!谭瑑青的父亲是同治甲戌(1874)科榜眼谭宗浚之子,容庚的祖父容鹤龄则是同治癸亥(1863)恩科进士,可谓同属广府世家子弟,论辈分则容老称谭为年伯。
笔者寓目容庚吃谭家菜的最早纪录见于顾颉刚1926年6月6日日记:“与履安同赴《史地周刊》宴于太平街谭宅。……今午同席:谭瑑青、希白夫妇、煨莲夫妇、元胎、八爰、思齐夫妇、致中夫妇、荫麟夫妇、予夫妇。”容庚自己日记所记,则始于1935年7月11日:“三时与李劲广访谭瑑青。”还不能确定食饭与否。1935年10月13日倒请谭瑑青吃过一顿饭:“请博山东兴楼晚餐,约谭瑑青、徐中舒、李棪、顾廷龙等作陪。”李棪,广东顺德人,咸丰己未(1859)科探花李文田之孙。转过几天,10月16日,“六时半谭瑑青、李棪请食饭”,则极有可能在谭家了。1937年也录得几次谭瑑青请容庚食家宴的记录:“1月23日:晚七时陈援厂、谭瑑青请食饭。”“3月28日:谭瑑青年伯请午饭。”还有李棪所请:“5月9日:李棪在谭宅请午饭。”而“6月17日:午国文系在谭瑑青家聚餐。”则有可能是容庚“拉”的客。
容庚从1937年12月18日日记提到“六时往谭瑑青家聚餐”开始,赴谭宅聚餐的频率大幅增加,1938年全年共录得33次,平均每月近3次,差不多每周一次,有记录的次数估计超过其他所有人。
这一方面可能是容庚除了同乡之谊外,学术和社会地进一步提高,另一方面当也与北平沦于敌手,北大、清华等重要高校和文化机构南迁,旧日席上人物风流云散,因此屡延屡聚,既有“抱团取暖”之义,也有旧有“客源”大幅流失,代为站台并“拉新”之意吧。同时,像2月4日“参观书画展览会并聚餐”,2月12日“至谭宅聚餐,拟以五十元购其刘石庵手卷”,则显示,容庚赴谭家聚餐,兼及书画珍赏与互换交易,而以容庚在这方面的造诣和地位,当有近似招集人之角色,因此其中有些聚餐,或为谭瑑青所请,不然,按照谭家菜的行情,以四元为标准,即使不是次次鱼翅席,费用或可略低,也不是一介教授所能承受得了的。
1939年也录得容庚先生18次吃谭家菜的纪录,并有两次很有意味的记述:一是在2月23日的席上容庚以《黄牧甫印谱》易得金和《来云阁诗》,佐证其交易功能;二是9月21日与朋友在祯缘(源)馆吃完饭后,夜宿谭宅,则显示他们关系的进一步亲密。此外,像8月16日“至谭宅午饭”而非聚餐,当属谭瑑青所请。
1940年虽只录得8次容庚吃谭家菜的纪录,不过透露出一个信息,就是谭家菜的鱼翅席,已经由原来的每位四元,调至每人七元;11月3日和24日,容庚更是一月之内,两吃鱼翅之席;1941年在12月日记缺失的情况下,录得17次吃谭家菜的记录,为数不算少。容庚1942年的日记也缺失了,甚为遗憾。但到1943年,则仅录得三次,因为谭祖任已经日薄西山,无力张罗宴请了。是年6月5日去世。6月6日容庚有日记:“下午游琉璃厂,往谭宅吊丧。”
当然谭家菜仍然坚持着,毕竟已成生活支柱,而且已经名声在外,食客仍然络绎不绝,预订排期还可能需要更久,但此后却罕见容庚再履迹谭宅,仅录得1944年3月12日有“十二时至谭宅聚餐”一条——这应当是真正的最后一次。无论谭家菜鱼翅席和便餐都曾多次吃过的唐鲁孙,抗战胜利回到北平,本想重游叙旧,可是听说谭公龙光早奄,而他那位阿姨也莲驾西归了,即便谭家菜生意仍然鼎盛,中晚都是车马盈门,再兼不必经过熟人介绍可径往点菜,不过要排定日期,往往三五天后,才能轮到,但一念及往昔情调全无,最后还是却步回车,只愿对昔日艺术氛围浓厚的谭家菜留个永远美好念想。容庚何尝不是如此呢?谭氏在时,不仅美酒佳肴之后,书画珍玩,赏鉴交易均得其宜。如容庚1938年2月4日日记:“八时进城,逛厂甸。五时至谭宅,参观书画展览会并聚餐。”12日又记:“拟以五十元购其刘石庵手卷。”1939年2月23日则记曰:“在谭宅聚餐。余以《黄牧甫印谱》易得金和《来云阁诗》。”1941年4月1日,更赠以“冯敏昌对联一幅”以为回报。不仅容庚有此类记录,邓之诚也曾委托谭氏代为交易:1933年“7月9日,晨入城访谭瑑青,托卖太平砚及来凤砚”;“8月21日,晨入城,诣谭瑑青、尹石公、梁忍庵处谢步。以玉林玉师篦子托瑑青出手”。顾颉刚在1956年10月29日日记中写他吃了与恩成居公私合营后的谭家菜,只觉得“所作业者皆煮或炖,不用煎炒,故特烂,与成都‘姑姑筵’作法同,资料亦以海味为多”,风雅则早已销歇。
从风雅及其互市角度,我们可以说容庚1940年5月26日中所剪集当日的《实报》小尹(侯少君)作《学人访问记——容希白》,说他粗衣淡食,并非妄言:“是个性情豪爽的人,十足的表现出广东民性的进取特点。……他生平著作不下三十馀种,文中所叙,仅一部分耳。拿他的治学精神来想象,也绝不是和旁人可以道里计的。虽然他有了这大的声誉,但他仍是粗衣淡食,外表仍是俭朴之至。这算是所谓‘锦心无华冠’了。”也是,从日记中看,除了谭家菜,因为应酬需要,北平很多大小酒家饭庄都曾留下容庚的足迹,但从未有一言及于其菜式的美恶。
最后,容庚之所以遍尝北平各路酒楼饭庄而迹不履广东馆,除了谭家菜使其曾经沧海难为水之外,东莞会馆以及母亲妻子弟妹和同乡如张荫麟、伦哲如等等的家常饮食,远比入乡随俗了的广东馆味道来得正宗和地道,何暇外求?更何况,东莞会馆,与容家渊源甚深。老馆由其外祖父邓蓉镜于1875年(光绪元年)经手购置,属东莞明伦堂留置公产,占地2.073亩,属明代建筑,有砖房49间。由于五口通商后广东包括东莞人北上经商求学等日众,老会馆不久就不敷使用,邑人陈伯陶遂于1910年再捐银5000两购上斜街路南56号原年羹尧宅邸一部分辟建为新会馆,占地5.745亩,面积远大于旧馆,有房90间,也倍于旧馆。容庚初上北平,寄居于此,1941年太平洋战争后,日本强占燕京大学,容庚失去教职,生活陷于困顿,复迁居于此。(易新农、夏和顺著《容庚传》,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141页)在日记中,他也多有写到在会馆的饮食生活,可资证明:“1925年4月13日,往新馆,陈宗圻为摄一景。与陈宗圻、曾集熙合摄一景。与苏、钟等往市场买鱼菜。我拿菜,施拿鸡,杨拿虾,苏、钟拿肉、豆腐等,回老馆煮食。”“1926年5月11日,在老馆早餐,加大虾,一圆。”“1936年8月23日,早至琉璃厂。十二时回老馆午饭。”“1938年1月16日,至琉璃厂,清虹光画数张。回老馆午饭。”“1938年10月1日,七时半进城。至老馆食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