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花信展尽黄金缕(上)
编者按 :扬之水,学者,长期从事古代名物研究。著有《诗经别裁》《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等。
本文摘自其《新编终朝采蓝—古名物寻微》,主要为两宋金银器类型、名称与造型、纹饰的诗意解读。限于《耕读》的篇幅和体例,经征得作者同意,对本文个别正文和原有部分注释作了删节,全文分两期印行。
小引
以“两宋金银器” 为题,是因为金银器的制作与使用,南宋与北宋实在无法截然分开。不过就目前发现的宋代金银器遗存而言,可以明确为北宋者,数量远少于南宋,因此这里列举的金银器实例,其实是以南宋为主。
两宋金银器皿的使用,由宫廷而民间,数量之巨,远逾于前。皇室嫁娶,宫中诞育、册封诸吉且无论,宰相生日[1],大臣去世[2],学士草制润笔[3],都不离金银。朝廷赐予寺观之物也多有金银器[4]。南宋与金的往来朝聘以及宋廷维系与周边各个政权的朝贡关系,更是少不得巨量金银器的支撑。带具、马具、馔器、盥洗用具,金银器作为赏赐与礼品,动辄百两、数百两、千两乃至万两。
平居时候的一般用器,上自九重,下至中等以上之家都是金银为主。王君玉《国老谈苑》卷二:“苏易简在翰林,太宗一日召对,赐酒,甚欢。上谓易简: 君臣千载遇。易简应声答曰: 忠孝一生心。上悦,以所御金器尽席悉赐之。”南宋人论宁宗, 说他“三十一年敬仁勤俭如一日,天文示变,斋心露祷,禁中酒器,以锡代银”[5],那么日常所用原都是银器。仕宦之家宴客,也以金银器皿为常,或有不备者,便会被人视作非常。《国老谈苑》卷一:“太祖以范质寝疾, 数幸其家。其后, 虑烦在朝大臣, 止令内夫人问讯。质家迎奉,器皿不具。内夫人奏知,太祖即令翰林司送果子床、酒器凡十副以赐之。复幸其第,因谓质曰: 卿为宰相,何自苦如此? 质奏曰: 臣向在中书,门无私谒,所与饮酌,皆贫贱时亲戚,安用器皿。因循不置,非力不及也。猥蒙厚赐,有涉近名。望陛下察之。”所云“果子床”,当为茶床之属,乃轻型便携的小型食案。曰“器皿” 而不特别表出质地,通常是指金银器。欧阳修《归田录》卷一记鲁宗道“家贫无器皿”,因每待客于近旁“百物具备”亦即银器齐全的酒肆,也说明馔席金银器,至少是银器的使用,已被视作必须。
都市风光,自然也少不得金银器点染盛丽。《东京梦华录》卷八列数六月里巷陌杂卖的时鲜和冷饮,曰生意兴隆之家,“悉用金银”。日本入宋僧人成寻在《参天台五台山记》中记述见闻,言都市、官府之外,寺院茶饭用具也多为银器,可见时风侵染至出家人亦以此相尚。南渡后,东京繁华重现于本来就是“市列珠矶,户盈罗绮竞豪奢” 的临安,《梦粱录》卷十六“酒肆”一节称“杭都如康、沈、施厨等酒楼店, 及荐桥丰禾坊王家酒店、闇门外郑厨分茶酒肆,俱用全桌银器皿沽卖,更有碗头店一二处,亦有银台碗沽卖”。周密《武林旧事》卷六“酒楼”条举和乐楼、和丰楼等十余家官酒库名称之后,道“已上并官库,属户部点检所,每库设官妓数十人,各有金银酒器千两,以供饮客之用”。官库、官酒库,即官营酒楼。又同卷“歌馆”条称“近世目击者,惟唐安安最号富盛,凡酒器、沙锣、冰盆、火箱、妆合之类,悉以金银为之”。这里说到的“沙锣”,是盥洗用器,此待后考。
“行在”之外的城镇,繁华不减临安,比如浙东永嘉。叶适《温州开元寺千佛阁记》曰“今之为生者,土以寸辟,稻以参种,水蹙而岸附,垅削而平处,一州之壤日以狭矣。异木别草争植于圃,隆栋深宇角胜于家,氄衣卉服交货于市,四民之用日以侈矣”。此记作于嘉定元年。又《橘枝词三首记永嘉风土》之二:“琥珀银红未是醇,私酤官卖各生春。只消一盏能和气,切莫多盃自害身。”长江以南各地城镇也不例外。张孝祥《二郎神·七夕》咏潭州佳节景象云“南国。都会繁盛,依然似昔。聚翠羽明珠三市满,楼观涌、参差金碧。乞巧处、家追乐事,争要做、丰年七夕”。再如长江边“城郭千万家,营垒相依凭”的鄂州[6],范成大《吴船录》记淳熙四年途经鄂渚,泊鹦鹉洲前南市堤下,“南市在城外,沿江数万家,廛闬甚盛,列肆如栉。酒垆楼栏尤壮丽,外郡未见其比。盖川、广、荆、襄、淮、浙贸迁之会,货物之至者无不售,且不问多少,一日可尽,其盛壮如此”。稍早于此,有陆游《入蜀记》记乾道六年自山阴往夔州赴任,登鄂州名胜南楼,道“鄂州楼观为多,而此独得江山之要会,山谷所谓‘江东湖北行画图,鄂州南楼天下无’是也。下阚南湖,荷叶弥望。中为桥,曰广平。其上皆列肆,两旁有水阁极佳,但以卖酒,不可往”。刘过《酒楼》一诗所咏当是南宋都市酒楼之常态:“夜上青楼去,如迷洞府深。妓歌千调曲,客杂五方音。藕白玲珑玉,柑黄磊落金。酣歌恣萧散,无复越中吟。”所谓“妓歌千调曲”,也正是宋代饮酒习俗之要。
两宋金银器,尤其是金银馔器,与花与歌与酒关系最为密切。其时士大夫以及乡绅富户商贾几乎家蓄声伎,少则几人,多则几十甚至数百。“一曲新词酒一杯”, 并不独见于宰相家,以歌送酒,实在是宴席之常。它因此成为宋金寺院壁画、墓葬壁画以及装饰艺术等热衷表现的题材,如山西繁峙岩山寺壁画佛传故事中的一幅市井酒楼图 (图1),如大同市金代徐龟墓墓室西壁的酒筵图(图2),如哈尔滨阿城区出土金代银鎏金果盒的盖面图案( 图3)。南宋戴复古有《洞仙歌》一阕,道是:“卖花担上, 菊蕊金初破。说着重阳怎虚过。看画城簇簇,酒肆歌楼,奈没个巧处,安排着我。家乡煞远哩,抵死思量,枉把眉头万千锁。一笑且开怀,小阁团栾,旋簇着、几般蔬果。把三杯两盏记时光,问有甚曲儿,好唱一个。”其情其景,与岩山寺壁画中的市井酒楼图实在凑合得紧。而从考古发现来看,与南宋同时的金朝,特别是汉族聚居地区,不论出土器物抑或寺观、墓葬壁画,都反映出宴饮习俗以及金银器的使用,与南宋几乎无别。
用作送酒的“新词”多是出于士大夫之手,歌唱则有清乐、小唱之类。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瓦舍众伎”一节记道,“清乐比马后乐,加方响、笙、笛,用小提鼓,其声亦轻细也”,“唱叫小唱,谓执板唱满曲、曲破,大率重起轻杀,故曰浅斟低唱”。是清乐伴奏多,小唱则省便,即歌伎执拍板唱慢词,起处音高,收时柔曼, 以取余音袅袅之效。宴饮一场,把盏数轮,时称第一盏、第二盏、第三盏,至于若干。每一盏之间都必要有送酒歌,歌词与筵席主题、气氛,还有宾主的身份乃至性情、爱好相合,才是最好。朝会、圣节等宫廷大宴如此,宫禁曲宴亦即内苑留臣下赐宴,也是如此。隆兴元年,胡铨侍讲经筵之后,孝宗于后殿内阁曲宴相款,君臣坐对问答如家人父子,铨作《经筵玉音问答》一篇详记此番恩遇,歌唱送酒,诸般细节历历分明,可据以窥知南宋宴饮习俗之大略。
类型、名称与用途
金银器中品类最丰富的一项,是所谓“馔器”[7],换句话说,便是筵席上的各种用具。南宋人编纂的一部日用小百科《碎金》中“酒器”一项列出的各种名目是其大概, 这里当然不是专指金银制品,但金银器自是包括在内,即樽、榼,樏(原小字注: 垒子)、果合、泛供,劝盏、劝盘、台盏、散盏, 注子、偏提,盂、勺,酒经、急须、酒罂、马盂,屈卮、觥、觞、大白,见该书《家生篇》第二十三。所举名称虽然不少,不过实际上很有几种是一器多名,即器有古称或曰雅称,也有俗称,并且还有泛称。
《碎金》中的酒经、酒罂,均为贮酒器。酒罂又或称作酒瓮、酒坛。酒经,宋人诗歌中每呼作长瓶。列在这里的榼,也是指盛酒器,陆游《醉中歌》“长瓶巨榼罗盃盂”,即此。如果不使用注子,长瓶自也不妨直接倾酒入杯。苏轼《蜜酒歌》“三日开瓮香满城,快泻银瓶不须拨”。拨,此指滤酒。瓮酒人银瓶,此瓶即可用来斟酒。杨万里《惠泉酒熟》“抱瓮输竹渠,掣瓶注银盃”,其情似之。天津博物馆藏一幅宋人《月下把杯图》,画面右上题作“相逢幸遇佳时节,月下花前且把盃”。右下方露出大半身的长桌上放着高饤和酒樽,樽里插着酒勺。桌子下边一对酒坛,一个荷叶盖的大瓮,或是清泉一器。主仆五人,主人执手把杯,一个童子捧长瓶,一个童子捧果盘,又一个童子捧巾(图4)。可见长瓶的使用情形。近年考古中发现常与酒具同出的有银长瓶,尺寸一般在二十多厘米高,如分别出自南京江浦南宋张同之墓和浙江衢州南宋史绳祖墓的两件,如四川德阳孝泉镇清真寺窖藏中的两件(图5 、图6 、图7 、图8)。
樽,或作尊,本来属于泛称,但如果是某个场合里斟酒器用的特指,那么它是与长瓶相较腹圆而矮者。陆游《携瘿尊醉梅花下》“拥肿轮囷元媚妩”,是酒人爱它大肚能容,“拥肿轮囷”, 腹圆也。此外一种古老的式样是造型如盆的盆式尊。瓮酒启封, 倒入盆式尊,再用酒勺分酌于酒杯, 这种方式自两汉一直流行到唐五代。唐李匡文《资暇集》卷下“注子偏提”条说道,“元和初,酌酒犹用樽勺,所以承相高公有‘斟酌’之誉,虽数十人,一樽一勺,挹酒而散,了无遗滴”。此为宋以前的传统酌酒方式。两宋的时候斟酒已是多用注子,此际以盆式尊为酌酒器,原是为了以此古典趣味而别见超迈脱俗,所用便多为陶瓷器,宋人因此每援杜诗之典称作“瓦盆”[8],如范成大《朝中措》“消磨景物,瓦盆社酿,石鼎山茶”。“石鼎”,这里当指煎茶用的石铫,也是宋人眼中的烹茶之“古法”。上海博物馆藏宋佚名《松下憩寂图》(图9),一僧袒腹坐松下,枝上挂了一个葫芦,面前摊开一纸,傍纸放着笔和墨,还有一方风字砚。身边一个仰莲纹的盆式尊,内置酒勺。辽宁省博物馆藏宋佚名《女孝经图》中的《三才章》第七,场景之一是图绘“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的意思,画幅中树下席坐五人,吹笛者一,击拍板者一,拍手节奏及应节舞蹈者各一,持杯观看者居正位。地上陈放果盘和酒盏,中间一个盆式尊,里面插一柄酒勺。两个场景都是以盆式尊的使用而见古意(图10)。
不过盆式尊似乎还有一个用途,便是合酒。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四“酒有和劲”一则说到他所经验的合酒之美:“顷在太学时,同舍以思堂春合润州北府兵厨,以庆远堂合严州潇洒泉,饮之甚佳。”“厥后官于容南,太守王元邃以白酒之和者,红酒之劲者,守自剂量,合而为一, 杀以白灰一刀圭,风韵顿奇。索余作诗, 余为长句云:‘小槽真珠太森严,兵厨玉友专甘醇。两家风味欠商略,偏刚偏柔俱可怜。使君袖有转物手,鸬鹚勺中平等分。更凭石髓媒妁之,混融并作一家春(下略)。’”思堂春等四种酒,均见于《武林旧事》卷六“诸色酒名”。所谓“小槽真珠”,语出李贺《将进酒》,即所谓“小槽酒滴真珠红”,此借指红酒。“鸬鹚勺”则用李白《襄阳歌》之典,谓酒勺。宋人曰“白酒”,指生酒,杨万里《生酒歌》所咏[9]。红酒则是黄酒的一种,酿制红酒的方法之一是取用红曲,刘过《红酒歌·呈京西漕刘郎中立义》“桃花为曲杏为蘖,九酝仙方得新法。大槽进裂猩血流,小槽夜雨真珠滴”,所云即是。两浙造酒用石灰, 庄绰《鸡肋编》卷上与卷下曾两番述及。白酒与红酒,性温与性烈,或者其他,总之,合两种风味不同的酒于一器,此器自以敞口的盆式尊最为合用。刘克庄《满江红》词“傅相生日,甲子”一题句有“阿母瑶池枝上实,仙人太华峰头藕。泻铜盘沆瀣入金卮,为公寿”。此“傅相”,乃贾似道,甲子为景定五年。词作所云“铜盘”,当为浅盆。“沆瀣”,若以它的出典为解[10],那么在此似是二者混一的意思。后村又有《贺新郎·赋黄荼䕷》一首,句云“罗帕封香来天上,泻铜盘沆瀣供清酌”,意谓以荼䕷配酒。按照《北山酒经》的说法,“泻铜盘”云云,或即指将浸过荼䕷的法酒“匀入酒内”[11]。前引大同市金代徐龟墓墓室西壁酒筵图,图绘开敞的厅堂里竹帘高卷,厅堂中间一个铺设案帐的大食案,案上放着果盘以及台盏、注碗等各式酒器,案前的木架子上坐着一对长瓶,瓶身各贴不同名称的标签。案边女子九人,伎乐之外,捧注碗者一,捧台盏者一,另有一人手里拿了长瓶,正向一个花口宽沿的盆里注酒。长瓶向着盆式酒尊注酒,似即表现合酒的场景。考古发现中的南宋金银器窖藏,如福建邵武故县窖藏、江西星子县陆家山窖藏、江苏溧阳平桥窖藏,与酒器同出的均有银或金花银盆,口径在15至20厘米之间,此类器皿或即酒尊之属(图11 、图12、图13)。盆式酒尊的内底心常饰以涟漪水藻中并游的鎏金双鱼, 北宋词人笔下即有它的剪影,如张先《醉垂鞭·钱塘送祖择之》“酒面滟金鱼,吴娃唱,吴潮上”[12]。而盆式尊,时人又或称作“酒盆”,如张孝祥《渔家傲》一首,题作“红白莲不可并栽,酒盆种之,遂皆有花”。那么用于以勺挹酒分酌又兼了合酒的盆式尊,也可名作酒盆。
两宋斟酒之器以注子为主,偏提则是注子的别名,方以智《通雅》卷三十三《器用》:“偏提,酌酒注子也。”酒注的造型,初始当是得自汤瓶,《资暇集》所谓“若茗瓶而小异”,适可见其渊源。而它如果不是以注碗一副的组合形式出现,与汤瓶的分别其实并不明显。注子与温碗合作一副的使用,也是到了宋代方才流行。其时呼作“注子一副”,便是包括温碗在内的,如四川彭州南宋金银器窖藏中自铭“注子一副重叁拾壹两”的银注子(图14)。温碗的功用是温酒,宋人称之为“煖荡”。如《都城纪胜》“四司六局”一节记曰“茶酒司专掌宾客茶汤,煖荡筛酒,请坐咨席,开盏歇坐,揭席迎送,应干节次”。又《梦粱录》卷十九《四司六局筵会假赁》曰“民庶家俱用茶酒司掌管筵席合用金银酒茶器具”,及“煖荡斟酒”等事。四川德阳孝泉镇清真寺窖藏中的银注子一副,是注子的基本样式(图15)。高宗绍兴二十六年交趾进奉贺昇平物有“五十两数妆宝金酒注一副”,便是豪华型了。
筵席中的饮酒之器,《碎金》所举劝盏、台盏、散盏、盂、屈卮、觥、觞、大白, 差不多都已包括在内。
觞和觥均可以视作酒杯的泛称,不过觥的含义更多一重曲折。觥之初义是罚爵,虽然式样和罚酒的形式迭经变化,但罚酒的意思究竟沿用下来。至于宋代它才多半是饮酒或劝酒之器的泛指[13]。《鹤林玉露·丙编》卷四“蔡攸辞酒”条曰:“蔡攸尝赐饮禁中,徽宗频以巨觥宣劝之。攸恳辞不任杯勺,将至颠踣。”此所谓“巨觥”,便是劝酒用的大杯。此大杯,也不妨称作“大白”,因为“大白”原初也是罚爵之名。苏轼《西江月·坐客见和复次韵》“翠袖争浮大白”,宋《傅干注坡词》即举汉故事以释义[14]。只是在实际生活中,觥和大白的罚爵之义已经很少用到[15]。
“台盏”与“散盏”的分别,在于前者是一副,后者是单只。杯盏下有承盘,便合为台盏一副。承盘式样大致有三种。其一,承盘内心凸起一个高高的小圆台,此即名作酒台子,如四川德阳孝泉镇清真寺窖藏中的银台盏一副(图16)。其一,盘内心只是凸起一个小圆环,环心錾刻折枝花或其他纹样。它与酒盏合为一副,便称作盘盏。如浙江桐乡骑塘龙吟金家木桥窖藏中的银盘盏一副(图17)。其一,盘心并不另外作出容纳杯盏的标识,而只是以造型和纹样与杯盏的一致或呼应来显示二者的组合关系,如安徽休宁南宋朱晞颜墓出土金盘盏一副(图18)。而“台盏”之名有的时候也是这一类有承饮具的统称,即可以把“盘盏”也包括在内。
与构成组合的“一副”相对言,单独的酒盏,便是“散盏”。四川南江县玉泉乡欧家河窖藏出土同式九件银花口盏,银盏口部压印“輔家記”,又錾刻长铭一周曰“兩司庫管銀打造到清酒都務散盞一百隻,共重百玖拾贰兩陸銭半,嘉定二年十一月十五日銀匠輔顯之、李三一監管逯定,范世昌”(图19)。器有自铭,我们自可睹物而知名了。
至于杯、盏之别,则大致可以说,有柄者曰杯,曰卮,曰屈卮;无柄者,曰盏。前者可以浙江兰溪市灵洞乡宋墓出土金杯为例(图20);后者可以福建邵武故县窖藏金盏为例(图21)。不过杯与盏其实常常混称,区分并不严格,诗词中尤其如此。而所谓“劝盏”,应该也是包括了“劝杯”的,劝盏、劝杯之义便适如其名,即劝饮之器,它原是由罚盏演变而来, 因此也同罚盏一样,通常是酒筵中式样殊异的饮酒器。
杯盏之外尚有酒盂,《碎金》“酒器”一项列举的盂,即特指酒盂。如钵一般平底无足,但器口不内敛,便是盂的基本式样。宋代日用之器有酒盂、汤盂和熟水盂子,还有与唾盂合为一副配合使用的钵盂。酒盂也不妨与承盘构成组合,如南京江浦黄悦岭南宋张同之夫妇墓出土的一副(图22)。
同金银杯盏一样引人注目的还有各种金银釦器,时称“稜作”。戴侗《六书故》第四“釦”条称之为“金饰器口也”,此“金” 指金属。浙江金华陶朱路村舒公墓出土金釦琉璃盏,安徽来安县相官公社出土金釦玛瑙盏( 图23 、图24),做工之精,材质之美,愈于纯金纯银之器。陶瓷杯盏加金银釦,也是两宋风气。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九《名臣事迹》“魏咸熙”一则曰,魏咸熙性宽厚,任太仆少卿,累典藩郡,“归朝大治酒具,宾友集馔,陈越中银釦陶器,僮仆数人共举食案而前,相嘲谑,足跌,尽碎之,坐客皆失色,咸熙殊不变容,但令易它器,别具蔬果,亦不加笞责”。“越中银釦陶器”,当是加了银釦的青瓷器,作为“大治酒具”中的一项,且因毁损而令一席失色,可见它的为时人所重。
席面不可或缺之物尚有干鲜果品以及蜜煎等,蜜煎,大致同于今之蜜饯,《碎金》中的果合、劝盘当是用来盛放此类。果合,即果盒。里面装上几个小小的隔板,便成攒盒亦即樏子。樏子,也称果壘,又作罍子。杨万里《三月三日上忠襄坟,因之行散,得十绝句》:“女唱儿歌去踏青,阿婆笑语伴渠行。只亏郎罢优轻杀,罍子双担掣酒瓶。”又《岁之二日欲游翟园,以寒风而止》句云“南烹北果手自饤,漆罍银瓶色相映”,是踏青游园的食担上均少不得有此一事,并且各色果品总是与酒相伴。前引陆游《醉中歌》上曰“长瓶巨榼罗盃盂”,下曰“珍盘饾饤百味俱”也。《梦粱录》卷十九《四司六局筵会假赁》之厨司,“掌筵席生熟看食、籹饤、合食”,“精巧簇花龙凤劝盘等事”。又果子局,“掌装簇饤盘看果、时新水果、南北京果……像生花果、劝酒品件”。“合食”,即盒食,便是“果合”。看食、籹饤、蜜煎等则放在盘或碟子里,遂曰看盘、劝盘、果菜碟。《武林旧事》卷八“皇后归谒家庙(用咸淳全后例)”一节,记述仪注之大要曰:次日“早泛索”亦即早餐点心,皇后有“茶果十合”“小碟儿五件”。“赐筵”,皇后是:绣高饤十、时果十碟、脯腊十碟、细京果十碟、细蜜煎十碟、看菜(一本作果)十碟。亲属则为京果四十壘,脯腊三百碟,时果干果共五百碟。所谓“绣高饤”,其品类同书卷九“高宗幸张府节次略”一节列出八种[16],蜜煎、脯腊、时新果子等也都各有细目。金银盘碟的用途,大略在此。“玉果金柈”固然是宫廷用器之平常, 但“堆饤金柈” 却也每为士人的平居生活增添兴味。
盘与碟的分别,大约在于尺寸,即前者大,后者小。果菜碟多在15厘米以下,造型或圆口平底,或花口平底,或许因为它的小而平浅,宋人常以“片”作为计数单位[17],出自江阴夏港青山窑厂的一件银葵花口果菜碟(图25),平浅的造型便正合于以“一片”为计。而盘与碟本身也还各有大小深浅和长短方圆等造型之别。《宋会要辑稿·蕃夷七》记述高宗绍兴二十六年交趾进奉方物中有“金大果子碟”;孝宗淳熙五年正月六日三佛齐国进表,诸般贡物中有“浅盘八,方盘三,圆盘三十八,长盘一”;“大小碟四,大小蜀葵碟二,小圆碟一”。浅、方、圆、长和蜀葵样,都是两宋盘碟常见的样式。
筵席食器则有碗、匙和著。洪迈《夷坚三志·己》卷九《傅梦泉》一则曰建昌傅梦泉为衡州教授,衡阳有向氏花圃,海棠甚盛。方花时,傅折简邀诸生六十人往赏之。“人自携一杯一瓯一碗并匕箸。既毕集,布席花间列坐,以大瓮贮酒,大桶盛饭羹,斋仆舁至前,随意酌取”。可见“一杯一瓯一碗并匕箸”,是最基本的餐具,不必说,匕箸是用于取食饭羹。舒岳祥《闺怨》“贮雪成酥饤玉盘,劝郎抄取一匙餐”,亲切近人之日常,正宜闺中人寄寓自家的“一春心事”。讲究之家,布席的时候匙箸当插入金瓶或银瓶以备宾客取用。元孔齐《至正直记》卷一“止箸”条曰:“宋季大族设席,几案间必用箸瓶、查斗,或银或漆木为之,以箸置瓶中。”福州茶园山南宋许峻墓出土银箸瓶一副,瓶里插着银箸一双,银匙一柄。浙江东阳金交椅山宋墓与金银盘盏以及银匙、银箸同出的有银鎏金龙纹匙箸瓶。贵州遵义南宋播州土司杨价夫妇墓男女主人的随葬品中,分别有金、银匙箸瓶,金瓶插着金匙与箸,银瓶插着银匙与箸[18](图26)。
此外还有茶具,如汤瓶、铫子、托盏、茶匙,也是酒筵所必须,如德阳孝泉镇清真寺窖藏中的银铫子、银汤瓶、银托盏[19](图27)。不过除了茶匙多为银制外,茶盏、汤瓶实以瓷器为主,铫子则以石制为常见。德阳窖藏有银盂并银勺一柄(图28),《梦粱录》卷十六“茶肆”一节说到,杭城茶肆“四时卖奇茶异汤,冬月添卖七宝擂茶、馓子、葱茶,或卖盐豉汤,暑天添卖雪泡梅花酒,或缩脾饮暑药之属。向绍兴年间,卖梅花酒之肆,以鼓乐吹梅花引曲破卖之,用银盂勺盏子,亦如酒肆论一角二角”。窖藏中的银盂并勺,或即用于分酌这一类饮料。前举岩山寺壁画中的市井酒楼图,酒楼外面闹市里一个发卖饮子的货郎儿,地下歇着栲栳圈串联起来的一挑货郎担,担子的一端是一尊、一盂和倒扣着的两只盏,货郎儿右手持勺,左手持盏,正向手牵孩儿的一位妇人递过去。担子上面和手里用着的器具,当与“银盂勺盏子”之类同属。
除了饮食器具,筵席中又每以好香和时令花卉点缀清雅,杨万里《昌英知县叔作岁,赋瓶里梅花,时坐上九人七首》之二云“胆样银瓶玉样梅,北枝折得未全开。为怜落莫空山里,唤入诗人几案来”,正是酒筵一景。如此自然要有香器和花器。用作插花的“胆样银瓶”,其造型与同时代的瓷瓶、铜瓶大体相同,实例多属于南宋。四川彭州金银器窖藏中的一批,瓶均光素无纹饰。湖南临澧柏枝乡南宋银器窖藏中有“刘阎造”银胆瓶一对(图29)。彭州与德阳金银器窖藏,又哈尔滨阿城区与馔器同出的均有熏炉,唯出自德阳窖藏者只存器盖(图30、图31)。
两宋金银器中,还有一大类是帝后、皇室以及重臣显宦出行时候的随行用器。此大类中的各种用物又可大致别作两小类:一是茶汤熟水用器,一是盥洗清洁用器。
家居所用洗漱银器似乎也很可观。除了前面说到的面盆、漱盂之外,还应有镜架,时称照台。至于南宋女子银妆具中的其他各事,则为银妆盒、妆盘、油缸、粉盒,如福州茶园山南宋端平二年墓出土的一组。前举德安咸淳十年墓出土的妆盒中还有两个银粉盒,一个里面放着丝绵粉扑,另一个满盛着白粉和一柄小小的铜鱼尾匙。又有一个银花口碟,碟里放了一方绵胭脂,绵胭脂上还有纤纤玉指拈起它的使用痕迹。“沉水烧残金鸭冷,胭脂匀罢紫绵香”[20],南宋词人的低吟正与它合成一幅美人理妆图,且绵绵幽香存留至今。■(本文所举之例均为观展所见及摄影)
(未完待续)
注 释
[1]蔡絛《铁围山丛谈》卷二:“国朝礼大臣故事,亦与唐五季相踵。宰相遇诞日,必差官具口宣押赐礼物。其中又涂金镌花银盆四,此盛礼也。独文潞公自庆历八年入拜,厥后至绍圣岁丁丑,凡五十年,所谓间镀钑花银盆固在。遇其庆诞,必罗列百数于座右,以侈君赐。当时衣冠传以为盛事。”文潞公即文彦博。
[2]朱彧《萍洲可谈》卷一,故事:宰相薨,驾幸浇奠,褰帷视尸,则所陈尚方金器尽赐其家,不举帷则收去。宰相吴充,元丰间薨于私第,上幸焉,夫人李氏徒跣下堂,叩头曰:“吴充贫,二子官六品,乞依两制例持丧,仍支俸。”诏许之。然仓卒白事,不及褰帷。驾兴, 诸司敛器皿而去,计其值,与二子特支俸颇相当,因谓官物有定分,不可妄得如此。
[3]周必大《玉堂杂记》卷下记翰林学士草后妃、太子、宰相麻之故事曰,“既至便殿,上服帽带,谕以除授之意,御前列金器如砚匣、压尺、笔格、糊板、水滴之属几二百两。既书除目,随以赐之。隆兴初,犹用此例。乾道以后止设常笔砚而已,退则有旨,打造不及,例赐牌子金百两。立后、升储倍之”。
[4]范成大《吴船录》记其行旅经峨眉,至白水普贤寺,寺有太宗、真宗、仁宗三朝所赐诸物,中有金银瓶钵、奁炉、匙箸、果壘等。
[5]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三。
[6]此联见刘过《九日鄂渚登高楚观分韵得能字》。
[7]《冷斋夜话》卷十:“王荆公居钟山,特与金华俞秀老过故人家饮。饮罢,少坐水亭,顾水际沙间有馔器数件,皆黄白物,意吏卒窃之,故使人问司之者。乃小儿适聚于此食枣栗,食尽弃之而去。”
[8]《鹤林玉露·乙编》卷二“老瓦盆”条:“杜少陵诗云: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倾银注玉惊人眼,共醉终同卧竹根。盖言以瓦盆盛酒,与倾银壶而注玉杯者同一醉也,尚何分别之有。”
[9]开篇几句道:“生酒清于雪,煮酒赤如血,煮酒不如生酒烈。煮酒只带烟火气,生槽小离泉石味。”
[10]王谠《唐语林》卷七:“崔相沆知贡举,得崔瀣。时牓中同姓,瀣最为沆知。谭者谓:座主门生,沆瀣一气。”
[11]北宋朱肱《北山酒经》卷下“荼䕷配酒”“七月开荼蘼,摘取头子,去青萼,用沸汤焯过,纽干,浸法酒一升。经宿,漉去花头,匀入酒内,此洛中法。”洪适《荼蘼》诗曰“体薰尘外香,骨醉壶中酒”,也是荼䕷配酒之意。
[12]“酒面滟金鱼”句,《张先集编年校注》释作“杯中之酒盈溢浮动如金鱼泛光”似未确。
[13]关于劝盏的考述,见小文《罚觥与劝盏》(《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卷三)。
[14]注云:“《汉书》:引满举白者,罚爵之名也。饮不尽者,即以此爵罚之。魏文侯尝与大夫饮酒,令曰:不釂者浮以大白。于是公乘不仁举大白以浮君也。”釂,饮酒尽也。
[15]当然酒筵设罚杯的做法也偶或使用,如《国老谈苑》卷一记陶穀事云:“浙帅开宴,置金锺以为罚爵。穀后因卧病,浙帅使人问其所欲,穀以金锺为请,浙帅以十副赠之。”陶穀系由五代后周入宋。而罚爵之义也还为人所用,如陈造《客以诗为东园饮不果次其韵二首》“会须把酒杏花前,祇唤茶瓯充罚爵”。
[16]即一行八果壘: 香圆、真柑、石榴、枨子、鹅梨、乳梨、榠楂、花木瓜。
[17]如《丁晋公谈录》曰:真宗朝,“因宴,有一亲事官失却金碟子一片”。又《东京梦华录》卷四“会仙酒楼”条曰:“凡酒店中,不问何人,止两人对坐饮酒,亦须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即银近百两矣。”
[18]按甲午年秋承贵州省文物考古所惠允,得以观摩实物。金银箸瓶及匙箸均曾寓目,金匙一柄,匙叶如柳叶,当是馔器,而非香匙。
[19]将这一件银瓜棱壶认作汤瓶,并非因为它是汤瓶的典型样式(酒注也有此式,如辽墓壁画所绘),而是出于对窖藏器物的综合分析,如前面所举,窖藏中与酒盏构成组合的有长瓶和注子,那么与托盏构成组合的理应是铫子和汤瓶。
[20]刘过《浣溪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