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力斋吟稿》看杨宝霖先生后心路历程

　　2021年六月的某天，我和我的学生闵丽华去东莞博厦村钓鱼台探望杨宝霖先生。杨宝霖先生赠我俩各一本《自力斋吟稿》。杨师说这本只收入他以前作的诗词共100首，精装书壳，内用优质纯木纸竖排印刷，只印了一百本。杨师给我的书题了赠诗二句：

　　“回首交游四十年，楼头灯火共芸编”。1982年5月我考入华南农业大学农业遗产专业，师从梁家勉教授，杨师给我上古代汉语课。至于课外及以后留校工作到今时，我与杨师的师生之谊从未中断过。从他的《自力斋吟稿》中的诗词，可以较全面的看到他的心路历程。

　　教书育人

　　《自力斋吟稿》自序中称“家业儒青箱，世守舌耕于莞城者四世矣。”青箱是指家传之学，后又指教书生涯。杨师曾祖父、祖父、父亲和他都曾毕生从事教育事业，故称四世青箱。杨师于1957年毕业于东莞师范学校，毕业分配于广宁中学教书，并不是一直在莞城教书。即使是在广宁，他都踏踏实实地教书育人，有诗题为“秋日家访于广宁官步道中”，诗云“独绕湘江江畔行，鹧鸪啼处客愁生”，先生当时虽有“客愁”（另有《家访暮行至广宁厚溪》）但在生活艰苦的广宁乡村仍履行教师之责，跋山涉水去家访。

　　特别是到了1958年，正值“大跃进”，半天教书半天工作，有《半工半读居广宁宝亨龙龕古寺》，可见先生在广宁并不是住在教师宿舍，而且当时只有饭吃而没有工资。2009年在《广宁访旧》有诗句云“半耕半读栖古寺，开荒垦殖辟梯田”“蕨拳荠菜当珍馐，三月未知肉滋味”，诗句中夹注说明大炼钢铁的荒唐事。

　　1960年，先生患病，有《患病年余仍讲课居学生自搭之草棚》，“草药常挑独自归，病中愁听杜鹃啼”，但仍坚持教学，“行吟冷影三更月，备课灯残五月鸡。帐底梦回风瑟瑟，床头被湿雨淒凄。”他的同事、学生为他采药冶病。后来因为治病，于上世纪60年代初调回东莞常平中学教语文。

　　常平中学离莞城三十余公里，他每星期一至六都在学校教学、生活。星期六下午十六时政治学习，始骑单车回家，周日凌晨四点起床到莞城西部的飞鹅岭、连平等山上割野草四大梱，作为妻儿一星期的生活用柴火，往返三十五公里。周一凌晨三点又骑自行车返常平中学，夜色漆黑中不辨东西，只靠公路两旁桉树叶高张中露白痕上为天，下为路，循之飞驰，六时抵校，途经大朗，如是者十一年，有诗云：“别妻离稚子，赴校耨书田。夜悄郊如漆，车行只望天。”《晨起》

　　先生约于1973年调回莞中。“文革”时期十年教育事业萎靡不振，先生亦不能展其长材。只有到了改革开放，1977年恢复高考，先生对莞中的语文教学作出重大贡献，他的学生纷纷参加高考，即使是在文革时没读多少书的知青也踊跃参加。先生有一天得到一份高考复习大纲，喜不自胜，放学即驱车十余公里到陈姓学生所住之水乡，诗云：“未扣柴扉心已喜，蓬窗飞出读书声。”《江村》

　　先生教的中学生，必多语文学习突出者。在广宁他也有优秀的学生，“班里李生年最少，彬彬聪颖常含笑，年年成绩列前茅，三载芸宵心暗照。”《广宁山村访旧》先生于一九七七年起，将几个语文学习好的学生留在家中寄读，教以古文献、诗词、作文。杰出者有梁志成和陈卫民，他们分别于1978、1979年考上中山大学中文系，本科期间就在重要刊物上发表文章，中大中文系老师大为惊讶。他们未考上大学之前都懂得写古代诗词。《自力斋吟稿》有杨师和梁志成、陈卫民、杨晓棠等人的联句。这样的老师和少年学生的雅集也是不多见的。杨师是改革开放后广东最早被评定的中学高级教师之一，这也是教育界对他的教育成就的认可。

　　学术情怀

　　杨师在广宁中学教书时，就一直没有放弃过学术研究。《词林纪事补遗》，清人张宇橚作，搜集唐五代宋金元人员词本事及评论，为治词者所重。杨师认为其讹误脱漏，有志补遗纠误，引书近千种，历时十九载，完成了120万字的文稿。则其书始自东莞师范毕业后在广宁教书的1957年。1967年《词林纪事补遗》书成，有感赋一诗，描述“属稿岂因贫病辍，买书常被母妻怜。”笔者曾读过此诗的油印稿，怜字原为嫌字，可见杨师买书多，使家庭开支受到一定影响。又下一联云：“翻残典籍三更雨，负尽莺花二月天”，此联句在杨师调到华农工作后在广东史学界传颂，原中山大学副校长、历史学家张荣芳称为秀句，认为此联句写出了知识分子努力科研的形象。其序中提到此书引文献千余种，他不可能买那么多书，可能在回广州探亲的时候去中山图书馆看书。此书1976年还未付梓，1983年他送给我的《词林纪事补遗》还是油印本。2008年此书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这本文学史巨著现在已经绝版。

　　最能让杨师文献学功夫大放异彩的是他被调到华南农业大学农史研究室以后。这里有学识渊博的农史泰斗梁家勉教授，以及丰富的古文献藏书。他接到调令时，我想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1980年他到这里之后，于1982年接受了校对《全芳备祖》的任务。《全芳备祖》是一本宋代的植物学著作，校对需要找齐各地的版本。他不辞劳苦地到全国各地有这本书版本的图书馆，抄或复印。这段经历在《自力斋吟稿》中看到。如到昆明图书馆看书，有《湘滇道上》描述行程中的景色：“三五人家修竹里，流泉潭影过湘西”。他在昆明，有登昆明大观楼诗，饱览著名的大明楼长联和苍山洱海的壮丽景色：“昔读长联语，今上高梯簾”，“倚栏沧桑感，悠悠送落晖。” 1982年亦曾到南京图书馆、南京农业大学看书，有《南京街头囗占》“书城日夜忘时节，且向街头认岁华。杏子黄完桃泛紫，枇杷过了又西瓜。”诗人日日到图书馆，竟然忘了日子，只能凭物候来记日，1982年农历的端午节就是在南京过的，“怪得人家多解粽，原来今日是端阳”。

　　他于次年到首都图书馆看书，有《燕京春暮》《圆明园遗址》《燕京元旦寄友》等诗记述行程。因为他看的都是善本居多，有《柏林寺读书晚归》：“读书归来日已曛，柏林古寺度晨昏。他年鄴架翻缃缥，多少芸编认指痕。”他告诉过我，那时正是寒冬，古寺中要烧火炉取暖，午饭时就将早晨带来的馒头放碗上让火蒸热，就着咸菜吃，北京很少有米饭吃的，如是者数十日。

　　由于自力斋吟选诗很严，反映他在农史室工作的诗歌很少，1987年有《秋夜书怀》四首，其中有云：“情怀羞向故人谈，七载羊城鬓发斑。”有一联云：“几阵凯旋隳笔敌，半生牢落困书城。”写的是他写文章与学者论辩的事，如他的《袁崇焕籍贯考》，深受金庸赞誉。校注《全芳备祖》对他的文献学功夫和唐诗宋词造诣影响很大。1983年在华南农业大学召开《南方草木状》国际学术研讨会，杨师能用《全芳备祖》的资料证实此书为伪。《全芳备祖》的资料是植物学的诗词汇编，因此亦提升了他对唐诗宋词的研究，为此有幸结识了诗词大家夏承焘、唐圭璋，他们对杨师的诗词学造诣很欣赏。

　　在农史学界，杨师虽然没有全面地研究中国农业科技史，但他利用自己丰富的文献学知识和考据方法研究广东农业史、中国园艺史，为学者所瞩目。他的《自力斋文史农史论集》出版之后，受到学术界的好评。笔者撰《岭南农业史》一书，多处引用杨师这部著作。他从华南农业大学调回东莞工作以后，着力于东莞文献的整理和研究，对挖掘东莞文化做出了重大贡献。

　　家国情怀

　　杨师有浓厚的家观念。杨师母是他背后的强大力量，是杨师外出工作时的顶梁柱。

　　1980年，杨师调到华南农学院工作，有《寄内》律句二首，其中有首：“云低春润早春天，鸟懒花慵日似年。离思恰随风草长，乡心长伴客灯眠。己知念远萦春梦，应是怀人盼短笺。寒暖衣衫勤检点，萱堂儿女倩卿怜。”表达了对妻子的怜爱之心与期望之情。

　　他在1997年写的《感事》律句，头四句云：“绛帐当时勇请缨，卌年赢得困书城。不期史笔妨诗笔，无奈书情误爱情”，虽然他以学术为重，但对妻子和家庭总有愧疚之心。

　　杨师母在十八岁时入东莞粉厂当工人，常上夜班或通宵加班，二十二岁与杨师喜结连理，当时杨师就教于常平中学，只星期六晚及星期天在家，“两子降生，家姑多病。育子侍姑，一切家务皆赵氏独力操持，为照顾老幼，常以日班与工友换夜班或通宵班，夜深街静，踽踽独行”（夜归并序），《夜归》有句云：“两鬓拈霜同妪媪，一身敷粉尚青春”，这“粉”不是脂粉却是工厂米粉尘。杨师在外地任教二十四年，婚后离家任教亦十四年，可见杨师母对杨师帮助之大，也可见杨师在外任教也时时牵挂着爱人和家庭。

　　杨师始终对党对国家有忠诚的观念。即使他在广宁任教，在艰难的环境下仍有简朴的为师之道，毫无怨言，并与任教地的同仁、学生结下深厚的情谊。二〇〇九年他到广宁，有《广宁山村怀旧》一诗云：“游子年年心寂寂，绛帐生徒憑慰藉。堂中课业用心专，淳朴勤劳（指学生）堪爱惜。日斜相约采野花，二月嫩寒分艾角，重阳秋爽赠山楂。”说明在广宁教书虽然艰苦，且有乡愁，但他在教学中获得快乐，忠诚于教育事业，是他一生的追求。

　　他的爱国主义精神也是浓厚的。东莞籍空军驾驶员袁聘就是常平人，大概是杨师学生。1966年，袁聘就驾驶战机在驱逐入侵美机时被敌机响尾蛇导弹击中，壮烈牺牲，杨师有诗悼之：“舍生取义楷模在，史册长留姓字香。”《袁聘就烈士并序》

　　1978年，他的学生罗某应征入伍，杨师有《送门人罗君应征入伍》一诗为其壮行：“…….沙场万里勇驱驰，投笔从戎送别时。绛帐乍离归虎帐，舞衣已脱着戎衣……”既表达了师生情谊，也希望学生能在战场为保卫国家立功。

　　最能反映他的爱国主义情怀的是《虎门大桥万人行》七言长句。1997年东莞虎门大桥建成通车，东莞万人桥上游行庆祝，杨师慷慨高歌：“淸风送我云间走，伸手重霄挹彩霞，张唇碧落街星斗。”以下句子描述桥的壮观美丽，和今昔对比，“东风吹换人间世，花丽霞明赤县天。朝阳照遍神州地，振奋人心多少事，试看中华第一桥”，奋笔长歌，表达了他诗词的浪漫主义诗风的另一面。此长句曾获中华诗词大赛奖，也表明中国诗坛对他诗歌地位的认可。

　　笔者在2021年夏天探访杨师，离开时，杨师执意要到门口送行，还吟唐代李白诗句：“孤帆远影碧空近，惟见长江天际留”，行注目礼望着我们的车走远才进屋内。杨师已经八十六岁，最近（2021年10月）听说东莞市人民医院为他治疗了白内障，他剩下的一只眼睛视力增加，只用老花眼镜就能看书。杨师现在的工作效率已经很低，学术工作是他生存的动力，家人朋友劝他不要做，他也不听。在此谨祝他身体健康长寿。

　　作者：吴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