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獭捕鱼丛谈
驯獭捕鱼之俗在我国西南地区已有超过一千年历史,至今犹存。笔者在一篇赏析明代东莞人祁顺的游记文章中已略有提及,可惜未能深入探讨。后来渐渐搜罗一些资料,发现驯獭捕鱼法不但充满自然之趣,而且有着深厚的人文底蕴,与驯养鸬鹚捕鱼法一样,是一项亟待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明成化年间,祁顺(1434—1497)被贬为贵州石阡知府,曾与当时镇远知府周瑛(1430—1518)一同出游,他在游记中生动地描述镇远贰守何健之在溪潭中放群獭捕鱼的情景:
既游铁溪之五日,余邀周君梁石同何健之小酌,酒再行。健之起曰:“春景晴明,公私多暇,盍携此以出游乎?”梁石询其所之,曰:“长潭,在郡东三里许,泛舟而渔,甚可乐也。”先是,西川人有育群獭捕鱼者,健之易以百金。獭分名号,随所呼使,取鱼取适,盖两兼之……獭捕鱼于潭,且浮且没,疾于奔电,间得鱼即纳舟中,往复无已。健之命取鱼作鲙,添酒供餐。人各醉饱,梁石赋《观獭》古诗,韵险语怪,余强和之。其他写景之作,或赓或联,体亦不一。
溪西数里许,有地曰黄凯,丹崖翠壁,居人六七家,望之可爱。梁石肩舆先往,余偕健之昆仲仍舟行。遇溪水深处即放獭捕鱼,张网截之,连得数鱼,皆盈尺……健之复命驱獭捕鱼,取以供酌。
何健之以“百金”才从西川人手中买来水獭,可见当时驯养水獭收入可观,既有利可图,民间应有专事从业者,即有可能形成一种特殊行业。祁顺笔下的水獭,训练有素,灵活敏捷,捕鱼速,得鱼多,顷刻间所捕之鱼足够供应游宴之需。祁顺是亲历者,记录应该真实可信,他还有《有自西州来镇远者使獭捕鱼甚巧周翠渠同何贰守观之欲赋未就间以语予遂为四句》诗云:
水獭从来解捕鲜,何人移巧自西川?不知所得能多少,慎勿驱鱼过别渊。
五百多年前,西南渔民驯獭捕鱼之法给祁顺留下深刻印象。而我国关于驯獭捕鱼的文献可追溯至唐代张(660—740)的笔记:
通川界内有獭,各有主养之,并在河侧岸间。獭若入穴,插雉尾于獭穴前,獭即不敢出,去却尾即出。取得鱼,必须上岸,人便夺之。取得多,然后放,令自吃。吃饱即鸣杖以驱之,还插雉尾,更不敢出。
可见驯獭捕鱼在唐代已是一种比较成熟的渔猎方法,“各有主养之”,说明水獭不仅一家畜养,畜养地点在水岸边洞穴中,水獭得鱼上岸后遭主人夺去,但主人又会投鱼以喂养,完工时鸣杖驱赶水獭回归洞穴。除了在洞穴前插上野鸡尾让水獭不敢出来这点似乎缺乏依据外,其余应该可信。
比张稍后的段成式(803—863)也有记载:
唐元和末,均州郧乡县有百姓,年七十,养獭十余头,捕鱼为业,隔日一放。将放时,先闭于深沟斗门内令饥,然后放之。无网罟之劳,而获利相若。老人抵掌呼之,群獭皆至,缘衿藉膝,驯若守狗。户部郎中李福亲观之。
张笔下的水獭,仅仅是主人的捕鱼工具,不捕鱼时被关在洞穴里不能外出,而段成式所记录的水獭,则与主人十分亲近,“抵掌呼之”,“群獭皆至”,对主人的指令,水獭们反应迅速;又“缘衿藉膝,驯若守狗”,攀衣枕膝,与主人互动,如同宠物。而且,主人可以一次放十多头到水中任其自由捕鱼而不必担心走失,可见水獭与主人相依相存的关系,也可推知驯獭法捕鱼法已相当成熟。
到了元明清三代,有关我国劳动人民驯獭捕鱼的文献资料更不鲜见。
如元代,意大利人阿多里克(Frior Odoric)于公元1323—1328年之间曾在中国游历,他在游记中记述水獭捕鱼的情况:
我(阿多里克)的主人……带我到了桥的一边,那里江面比较宽,我们看到许多船,其中有一只船是利用潜水兽来捕鱼的。主人也有这样的兽,它被绳和细项圈拴在船上。这的确是一种兽类,我曾在本国看见过的,我们称它为“海犊”。它的吻及颈像狐,前脚像狗,但后趾较长,后脚像鸭,尾及身体的其他部分像鱼。主人要它入水,它就用嘴衔起鱼来放在船上,大约不到两个钟头,它捕满二筐鱼。
此段转引自美国鱼类学家盖格(Gudger)论文的文字,是我国元代驯獭捕鱼习俗的证据,阿多里克说“其中有一只船利用潜水兽来捕鱼”“主人也有这样的兽”,可见当时这种捕鱼法是相当流行的,“主人要它入水,它就用嘴衔起鱼来放在船上”,可谓娴熟;“不到两个钟头,就捕满二筐鱼”,可谓快捷。
明清两代关于湖北、四川、贵州等地区驯獭捕鱼的记载不胜枚举,如杨慎(1488—1559)词《观打鱼》云:
石梁水落天波澄,渔人放獭如放鹰。编筠作航来往便,往似飞梭来似箭。蛟潭无极龙客幽,江空獭饥渔人愁。渔人愁,河鲂喜,清江一曲孤烟起。
李时珍(1518—1593)云:
獭状似青狐而小,毛色青黑,似狗,肤如伏翼,长尾,四足,水居,食鱼……今川沔渔舟往往驯畜,使之捕鱼甚捷。
陈继儒(1558—1639)《笔记》云:
王子幻云:“永州养驯獭,以代鸬鹚没水捕鱼,常得几十斤,以供一家,甚有能捉鳖者。”子幻亲见之。
钟惺(1574—1625)《江行俳体十二首》诗云:
土风何异竟陵城,水代平田网代耕。 放去翳凫偏认主,教成驯獭听呼名。狂书鸟过沙留谱,呓语乌眠夜作声。 奴子入吴学细唾,侬音伧舌字全生。
“渔人放獭如放鹰”“渔舟往往驯畜”“教成驯獭听呼名”等语句,无不写出当时驯獭捕鱼技术的普遍以及纯熟。据明代包汝楫(1625年任绥宁知县)记载,水獭灵巧善变,还能团结协作,围捕大鱼,令人称奇:
辰沅间,渔人有用水獭捕鱼者,其獭必预畜教习,习熟既久,每出捕鱼,先将一大鱼切作数片,驱獭三四枚入水,呵令捕鱼。少顷得鱼,辄取碎鱼一片啖之,复令再捕,以养鹰法施之水族,亦是一奇。鱼大至二三十斤者,两三獭朋拥浮水,人随网之。
水獭体型不大,却可以围捕二三十斤大鱼,其机敏灵性可知。
明末清初张岱(1597—1689)所载与上文所引陈继儒《笔记》之说大同小异:“永州养驯獭,以代鸬鹚没水捕鱼,常得数十斤,以供一家。鱼重一二十斤者,则两獭共舁之。”只多了末句“鱼重一二十斤者,则两獭共舁之”,这与包汝楫所说的情形相似。水獭捕捉的鱼,够“供养一家”,水獭,是主人家经济支柱。又如清代乾隆年间戏曲家詹应甲《初至高安》诗有“山鸡张猎网,溪獭趁渔船”之句,其下自注云:“溪深鱼肥,居人每饲獭以取之。”詹应甲曾在嘉庆年间任高安(今湖北远安)县令,应该也亲身见识过驯獭捕鱼的灵巧便捷。到了道光年间,王培荀(1783—1859)记载蜀中土民驯“水猫”捕鱼之方法、过程比较详细,而所谓“水猫”,即是水獭别名:
更有水猫捕鱼。水猫形如鼠,头如猫,尾大,宽数寸,大者重八九觔,小者三四觔。边地渔者畜之,造竹筏,往来山河捕鱼。饲猫于筏,以纤索绁之,猫即熟睡,醒时以鱼切肉方寸,掷一二块啖之,复卧。其用之捕鱼也,解索下水,须臾,负鱼而出,小者数寸,大者等身,无或遗焉。其入水也,为时或久,渔人作号呼之,应声即起。更于筏前下网密布,猫逐鱼得网,不致远逸,循网登筏,亦并助其力也。每得一鱼上筏,渔者取鱼,另掷鱼肉一二块,猫即置鱼而啖肉,食毕,复令下捕,若无鱼,则猫不肯下水,仍以索絷之,复熟睡。
清李元《蠕范·猫苑》云:“兽之属有名水猫,即獭也。” 除水猫之外,水獭也作“水狗”。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十一(下)《兽之二》“水獭”条:“水獭,释名水狗。”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三《天地类》:“獭,一名水狗,贼鱼者也。”《澎湖纪略》卷八“毛之属”条:“獭,《淮南子》曰‘獭穴知水’,言獭能前知岁水潦高下,预度水所不至而穴也,人因以是为潦水之候。《埤雅》曰‘似狐而小,青黑色,肤如伏翼。一名水狗’。”《噶玛兰厅志》云:“獭,毛虫,一名水狗,水居食鱼,知水性,能为穴。”猫和狗,都是易为人所驯养的动物,大概水獭亦如是,故民间以“水猫”“水狗”名之。
时至现代,驯獭捕鱼的消息仍偶见媒体之中。2013年8月23日《三峡商报》曾刊登一张拍摄于1911年湖北宜昌的照片:一渔民以绳索牵一头水獭站在船中央。可见百年前,湖北长江流域,此俗尚存。2015年春天,一名游客在四川江油小溪坝镇潼江河畔,亲眼目睹当地一位老渔翁撑着小船,放出一头水獭,让它跃入水中捕鱼。该游客还拍了一组照片,上传至互联网,引来众多围观。互联网上流传着一段视频——摄影师追踪拍摄孟加拉渔民驯养水獭捕鱼过程,非常有趣。渔民们命令数头水獭潜游水中以驱鱼入网,然后起网围收,一夜所得鱼虾,多至四五十斤。在印度、孟加拉等国,驯獭捕鱼已有数百年历史,现在,孟加拉国某些乡村,驯獭捕鱼仍是当地渔民的重要谋生手段。环球网2014年3月27刊登《孟加拉传统水獭捕鱼法日趋灭绝》消息:“传统的水獭捕鱼是渔民在河岸边撒好鱼网,让训练有素的水獭跃入水中,将鱼群驱赶至渔网中以便渔民收捕。通常为了捕到足够多的鱼,人们会在夜间撒网,黎明收网,这样一来,水獭一晚上的劳动足以捕到4—12公斤的鱼虾。”孟加拉渔民让水獭驱鱼入网的做法,与上文所引王培荀《听雨楼随笔》“更于筏前下网密布,猫逐鱼得网”做法相类。然而这种传统捕鱼法在孟加拉已经面临严重考验,因为鱼类越来越少,渔民难于养家,更难于养活水獭。该文声称,在过去的25年间,孟家拉国的渔民数量与50年前相比已减少了90%,而且每户渔民畜养水獭从15-20只减少至3-4只,驯獭捕鱼法日渐式微,甚至趋向灭绝,毕竟,水獭这原本寻常可见的物种,现已濒危,而在我国尤甚。
互联网科学数据库·中国动物主题数据库·中国兽类数据库·水獭资料:“水獭傍水而居。常独居,不成群。多居自然洞穴,常爱住僻静堤岸有岩石隙缝、大树老根、蜿蜒曲折、通陆通水的洞窟。有时也栖息在竹林、草灌丛中,一般有一定的生活区域……爱在通透性较好的水域追捕鱼群,也常候在岩边或水中露头的岩石上猎食,靠灵敏的视、听、嗅觉和矫健的泳术觅得食物。以鱼为主食,也捕食蟹、蛙、蛇、水禽以至各种小型动物。”现代中国生物学巨著《中国动物志》对水獭的科学研究更为详实,摘引如下:
水獭广泛生活在欧洲、亚洲和非洲北部的大部分地区。在我国各省均有分布。水獭主要生活于河流湖泊一带,尤其喜欢生活在两岸林木繁茂的地带……扁阔丰厚的长尾巴,正如船舵一样,主宰着它的潜游方向。所以,獭在水中能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翻滚自如。能在水中一口气潜游6—8分钟……獭在日间亦偶尔有活动,若遇猎犬追赶,常向河溪飞奔,跳入水中。走投无路,竟猝然与狗对抗,性凶猛。捕获小獭,可驯养训练,用于捕鱼。“在湖南、四川诸省,有渔民驯养幼水獭,经过人工驯养,可以养得很驯顺,协助渔民捕鱼。(崔占平,1959)”
水獭的特殊形态使它成为潜游高手,捕鱼高手,而关于驯养水獭的问题,现代生物学家也有所研究。刊登于《特种经济动植物》杂志的《水獭的饲养管理》作者宋建华说:“水獭很容易驯化,驯化后的水獭可听出人对它的呼唤,并从人手中取食。俄罗斯莫斯科动物园曾进行过旱养水獭试验,从小旱养的幼水獭长大后拒绝进水。”驯养水獭,古今中外,人类都不乏经验。从我国古代典籍所保存诗文资料来看,水獭曾经与人生活非常亲近。水獭曾与花木鱼鸟一样,成为诗人心中一种承载诗意可爱生灵,如杨亿《春郊即事》诗云:“远林桑尽蚕成茧,野水萍开獭趁鱼。几处路旁垂苦李,游人不折意何如?”陆游《送子遹至梅市而归》诗云:“梅市长堤怆别情,鲁墟归路当闲行。日沉菱浦看鱼跃,烟合菰丛闻獭鸣。”诗人能辨别水獭鸣叫声,说明这种小兽为人所熟识。又梅尧臣《送余干李少府》诗云:“舟中雨新足,溪上水初生。苍獭出还没,素鸥飞且鸣。”谢翱《寺南小池》诗云:“寺南疏小沼,堤隠獭行踪。杉影动寒水,夕阳藏半峰。”水獭曾是人类生活圈内的小兽,村郊、归途、渡口、寺旁都不罕见,为历代诗人所喜咏。后来,工业发展,环境污染,水獭生存空间减小,生存能力减弱,再加上被大量猎杀,数量大幅减少。《生物学杂志》刊发《水獭的研究与保护现状》一文,撰者雷伟、李玉春称:“水獭位于水、陆两套食物链顶端与上部,加之对污染及生物破坏有较高的敏感性,它不仅是湿地水陆环境的象征性物种和不可替代的生态功能种,又是陆地淡水系统的指示动物。我国对水獭的研究几乎为空白,与目前世界上对水獭的研究相比相差甚远。”又称:“我国拥有占世界近四分之一的水獭物种。”“我国分布的三种水獭都被列在《IUCN受胁物种红色名录》中。”水獭对环境的生态功能使对这个种群的保护更为迫切。否则,随着水獭的消失,驯獭捕鱼这种充分体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绝技也将不复存在,人们只能通过视频、图片或文字找到印记。因此,保护水獭,传承驯獭捕鱼法,无论对生态科学还是对民俗历史文化研究来说,都有重要意义。
今东莞市长安镇村头社区,乃宋代先贤李用之乡,旧名“獭步”,原多水獭,故以名其乡。据东莞文史研究学者杨宝霖先生介绍,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莞城博厦大塘中,常见如小黑狗般水獭入水捕鱼,人至不惊,当地称之为“水鬼”。笔者少时家于东莞塘厦石马河畔,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偶尔也会遇见形单影只的水獭游弋碧波。期望将来生态环境恢复良好,让水獭这种机灵的小动物,重返人们日常生活视野。
作者:罗雯娟